暮色，像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汁沿着天际线晕染开来，吞噬着落霞最后一丝余烬。官道旁，尘土被晚风卷起，打着旋儿，带着白日里行人车马留下的疲惫气息。
就在这风尘仆仆的路边，支着一个小小的茶摊。几根毛竹搭就的棚子，顶上铺着厚厚的茅草，棚下摆着三四张粗木桌凳。一块被岁月摩挲得发亮的木招牌，用遒劲的字体刻着“知音”二字，在风中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微响，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
茶摊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张伯和张婶。张伯佝偻着背，正用一把大蒲扇慢悠悠地扇着泥炉里的火苗，炉上坐着的大铜壶“咕嘟咕嘟”冒着白汽。张婶则麻利地擦拭着桌上的水渍，脸上带着风霜刻画的慈祥皱纹，眼神不时飘向茶棚一角。
那里，坐着一个少女。
她身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靛青色布裙，身形纤细，静静地坐在一张矮凳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双眼覆着一层厚厚的素白绸带，遮住了本该顾盼生辉的地方。然而，这层阻碍并未让她显得脆弱无助，反而增添了一种遗世独立的静谧感。
她的双膝上，横放着一张焦尾古琴。琴身木质温润，尾端焦痕宛然，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此刻，她那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正轻轻按在冰凉的丝弦之上。
指尖微动。
一声清越的泛音，如同山涧滴落的第一颗晨露，倏然穿透了黄昏的嘈杂与风尘的喧嚣。紧接着，舒缓的旋律如溪流般潺潺淌出，并非激昂澎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温润地包裹着茶摊内外的一切。
那是《清心引》。
琴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音符都像被仔细打磨过的玉石，圆润通透。它拂过旅人沾满尘土的衣襟，渗入他们因长途跋涉而紧绷的筋骨，也悄然抚慰着那颗颗被世情揉皱的心。几个刚卸下沉重货担、正牛饮粗茶的脚夫，不知不觉放慢了吞咽的动作，脸上的戾气渐渐散去，眼神放空，沉浸在那温柔的韵律里。一个满脸愁苦的商贩，紧锁的眉头也微微舒展，端起茶碗的手停在半空，怔怔听着。
风，似乎也识趣地放轻了脚步，只在少女鬓边流连。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风撩起，掠过她光洁的额头和细腻的脸颊。就在那飞扬的青丝间，几缕深紫色的发梢在残阳最后的微光下倏忽闪现，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紫罗兰，带着一丝神秘而突兀的妖异，与她周身沉静温婉的气质形成奇异的反差。绸带下的面容平静无波，仿佛这缕异色与她毫无关系。
张婶端着一碗刚沏好的粗茶，轻手轻脚地放到少女脚边的小几上，低声道：“姑娘，歇会儿，喝口茶润润喉。”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疼惜。
少女的指尖并未离开琴弦，只是微微侧首，朝向张婶的方向，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足以融化寒冰的弧度。“多谢张婶。”声音清泠，如同她的琴音。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疾风卷过官道，扬起更高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向茶棚。棚顶的茅草簌簌作响，几张桌上的空碗被吹得晃动，眼看边缘一只粗陶茶碗就要滚落桌沿。
张伯“哎哟”一声，伸手去捞，却已不及。
几乎在同一刹那，琴音未断，抚琴的少女却似有所感。她覆着绸带的“视线”精准地投向那即将坠落的茶碗方向。按在琴弦上的左手小指极其细微地一勾一挑，琴弦发出一声极短促、几乎淹没在主旋律中的清鸣。
“啪嗒！”
那眼看要摔碎的茶碗，被一股巧劲带得向内侧平移了半寸，稳稳地重新落回桌面中央，只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张伯的手僵在半空，愣愣地看着安然无恙的茶碗，又看看仿佛从未动过的少女，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讶和习以为常的感慨。
少女的指尖依旧在弦上流淌着《清心引》的余韵，仿佛刚才那精准到毫厘的干预只是错觉。只有风，依旧顽皮地拨弄着她鬓边的发丝，那几缕深紫，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幽暗的磷火，一闪而逝。
她“听”着风的方向，感知着尘土落下的轨迹，茶碗安稳的震动，以及周围旅人逐渐平复的心跳和呼吸。这喧嚣的黄昏，这微末的茶摊，这尘土飞扬的官道，在她失去光明的世界里，却以另一种无比清晰、无比丰富的形态存在着。
琴音悠悠，抚平着暮色，也悄然掩盖着少女平静表象下，那非比寻常的敏锐与深藏的秘密。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点暖光消失，茶摊挂起了风灯，昏黄的光晕笼罩下来，将少女抚琴的身影拉长，投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像一幅沉默的剪影。
夜，要来了。
好的，我们紧接第一章的黄昏余韵，进入暗夜涌动的第二章。
茶摊的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驱散桌凳周遭一小圈黑暗，更远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白日里喧嚣的官道彻底沉寂下来，只余下风掠过草叶和远处山林传来的、不知名夜枭的几声啼叫，更添几分荒凉。
张伯张婶早已收拾停当，简陋的木板门关得严严实实。隔壁属于东璃的那间小屋，更是没有一丝光亮透出，黑沉沉地融在夜色里，仿佛从未有人居住。
屋内，是绝对的黑暗，也是绝对的“清晰”。
没有窗，只有土墙上几道细小的裂缝，漏进几缕微不可查的夜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陈年木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桐油气息。东璃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那张焦尾琴，此刻并未在她膝上，而是端端正正地放在她身前的地面。
她依旧覆着白绸，身形在黑暗中凝定如一尊玉雕。白日里抚慰人心的温婉琴师气息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近乎冰冷的专注。她的呼吸绵长而细微，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似乎停滞了。
就在这极致的静默中，东璃的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听”到了。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极其规律、极其细微的震动。源头，正是那张焦尾琴的琴腹深处。那震动如同沉睡昆虫的心跳，带着一种特殊的、只有她能辨识的韵律。
时机到了。
她的双手缓缓抬起，十指纤长，在绝对的黑暗中精准地悬停于琴腹上方。没有摸索，没有迟疑，她的指尖如同最灵巧的探针，在光滑的琴木上几处极其隐蔽的凹点处轻轻按动。
咔哒… 咔…哒哒…
几声极其轻微、如同机括咬合的脆响在死寂的屋内响起。琴腹靠近焦尾处的一块木板，竟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数指探入的狭窄暗格。
东璃的手指探入暗格，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约莫半个巴掌大的扁平物体。她没有犹豫，将其取出。
那并非纸张，而是一片薄如蝉翼、触手冰凉柔韧的不知名皮质。黑暗中，她将它平摊在膝上。覆着白绸的“视线”低垂，仿佛在凝视。
下一刻，她修长的手指动了。
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听”和“触”。她的指尖，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奇特的韵律，在皮质密信的表面快速滑过、点按、揉捻、勾勒。指尖每一次细微的移动，每一次力道的轻重缓急变化，都像是在解读一种无形的密码。
指尖下的皮质，在特殊的指法触碰下，传递出极其微弱的、常人根本无法感知的起伏和纹路变化。这些变化在她敏锐到极致的指尖神经和脑海中，迅速组合、拼接、还原——形成清晰的文字烙印！
【三日后，亥时三刻。落霞峰巅，望月石旁。】
【信物：半枚残玉（螭纹）。】
【目标：“灰鹞”。】
【取物：盟主七日行程详图。】
【密令：阅后即焚，不得延误。落款：无影。】
冰冷的信息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无息地钻入东璃的脑海。落霞峰，险峻孤绝，是绝佳的密会点，也是绝佳的葬身地。“灰鹞”，一个她只闻其名、从未谋面的低级信使。盟主行程图，这份情报的分量足以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
整个过程不过数息。当最后一个信息被指尖“读”完，东璃覆着白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紧张，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仿佛那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情报，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句闲谈。
她左手依旧按着皮质密信，右手食指与拇指指尖轻轻一搓。
嗤——
一点极其微弱的橘红色火星，毫无征兆地从她指尖迸出，精准地落在皮质的一角。那火星虽小，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热度。坚韧的皮质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卷曲、焦黑，迅速蔓延开来。一股混合着焦糊和奇异腥甜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又被她刻意控制的气流压向地面，未能散逸。
火光在她无光的“视野”中跳跃，映照着她平静无波的下颌线，转瞬即逝。几息之后，那承载着重大秘密的密信，已在她膝上化为一小撮细腻的黑色灰烬。
她手指轻拂，灰烬无声洒落泥地，再无痕迹可寻。
任务已接收。下一步，是信物。
东璃的手指再次探入琴腹暗格。这一次，她取出的是一块触手温润微凉的东西。她将其握在掌心。
那是半枚玉佩。断裂处狰狞嶙峋，显示出它是被人用大力硬生生掰断的。残留的部分，约莫半寸宽，一寸余长，玉质莹白中透着淡淡的青意，是上好的和田籽料。玉面上，浮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螭龙（无角的龙），断口处正好在螭龙蜿蜒的身躯中段。螭龙怒目圆睁，利爪张扬，透着一股威猛与残缺交织的诡异美感。玉的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圆润光滑，显然常年被人贴身佩戴或摩挲。
这就是接头信物，半枚残玉（螭纹）。
东璃的指尖在冰冷的螭龙纹路上缓缓抚过，感受着那每一道细微的刻痕。螭龙的眼睛似乎正透过她的指尖，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她。她没有丝毫留恋，指尖一翻，将这块残玉重新放回琴腹暗格深处。木板无声滑回，机括轻响，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做完这一切，东璃缓缓站起身。黑暗中，她无声地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水瓮旁，舀起一瓢冰冷的清水，仔细地冲洗着双手。水流冲刷过她方才接触过密信和灰烬的指尖，带走最后一丝可能残留的气息。
她回到原处，重新盘膝坐下。焦尾琴被她轻轻抱起，横放于膝上。冰凉的琴身紧贴着她的衣裙。
黑暗中，她覆着白绸的脸微微抬起，仿佛“望”向那堵隔绝了外界的土墙，也“望”向三日后落霞峰的方向。
屋内，只剩下绝对的寂静，和她指下琴弦那微不可查的、冰凉的触感。
夜还很长。而落霞峰巅的约定，如同悬在头顶的冰冷利刃，已开始无声地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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