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夏天,辽西大地被烤得焦黄。从清明到小满,整整六十三天没落过一滴雨。庄稼地里的玉米秧子拧成了麻花,河床裂开的口子能塞进小孩的拳头。各村的水井都见了底,只剩下村西头那口据说唐代就有的老井,还勉强能打出半桶浑浊的黄泥汤子。
榆树屯的老支书王德顺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公社来了通知,说十天后有车队送水来,可村里七十八户人家,三百多张嘴,眼下连煮饭的水都快没了。更邪门的是,村里的牲畜这几天夜里都不安生,尤其是那些老狗,一到子时就冲着村西的老井狂吠,声音凄厉得像是见了鬼。
“德顺叔,这样下去不行啊!”村里的壮劳力李铁柱光着膀子,脊背上结了一层白色的盐霜,“昨儿个我媳妇去十里外的河沟子舀水,差点中暑死在半道上。”
王德顺蹲在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刚吐出来就被热浪蒸散了。他眯着眼看向那口老井——井口的青石被磨得溜光,上面刻着些模糊的符文,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是哪个朝代的玩意。井壁上长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如今都干得卷了边。
“我听说...”李铁柱压低声音,“三十里外的马家沟请了个法师,做了场法事,第二天就下雨了。”
“胡扯!”王德顺猛地站起来,烟杆在井沿上敲得梆梆响,“那是封建迷信!公社三令五申...”
“公社能管天下雨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王德顺回头,看见村里的老寿星赵太公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来。老人家九十三了,经历了三个朝代,是村里活着的百科全书。
“太公,您怎么也信这些?”王德顺语气软下来。
赵太公没直接回答,他走到井边,枯瘦的手抚摸着井口的符文:“这口井,我爷爷那辈人就叫它‘锁龙井’。光绪二十三年大旱,也是这么个光景。后来村里请了萨满,做了七天法事,第七天夜里井里传出龙吟,第二天大雨倾盆。”
“那都是老黄历了...”王德顺话没说完,就听见井底传来“咕咚”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水。可这井明明已经快见底了。
李铁柱脸色发白:“德顺叔,这井...这几天夜里总有怪声。”
王德顺心里一紧,但脸上不动声色:“准是井壁的石头松了。”他嘴上这么说,手心却渗出了冷汗。其实他也听到了——昨天半夜起来查看时,井里确实有声音,不是石头落水的声音,倒像是...叹息。
那天下午,村里发生了两件事:村东头刘寡妇家养了八年的老黄牛突然发狂,挣脱缰绳一路狂奔到老井边,一头栽进去死了;村小学教师孙文斌在课堂上晕倒,送卫生院说是严重脱水,可他家水缸明明还有小半缸水。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
傍晚,王德顺坐在自家门槛上,看着夕阳把天空烧成一片血红。妻子端来半碗浑浊的井水,水里飘着一层细沙。“喝吧,今天最后一点了。”
王德顺接过碗,手在颤抖。就在此时,院门被推开,李铁柱领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
那人六十上下,瘦得像根竹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背着一个褪色的黄布包。最奇的是他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极浅,近乎灰色,看人的时候让人浑身不自在。
“这位是陈师傅,从闾山来的。”李铁柱介绍道,“马家沟的雨就是他求来的。”
陈师傅不说话,只是抬头望天,又低头看看脚下的土地,最后目光落在王德顺手里的水碗上。“水里有腥气。”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井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王德顺本能地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了那头发狂的牛,想起了井底奇怪的声响,想起了赵太公说的“锁龙井”。
“要怎么做?”他听见自己问。
陈师傅从黄布包里取出一个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后颤巍巍地指向村西。“子时,井边做法。”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全村。有人相信,有人怀疑,但所有人都来了——这是绝望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子时将至,老井边围满了人。男人们举着火把,女人们抱着孩子,老人们低声念着不知名的咒语。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连蝉都不叫了,只有火把噼啪作响。
陈师傅在井边摆开法坛:一碗糯米、三炷香、一把桃木剑、一叠黄纸符箓。他先绕着井走了三圈,每一步都踩在特定的方位,嘴里念念有词。接着,他点燃香烛,烟雾笔直上升,在无风的夜里显得异常诡异。
“天地玄黄,日月昭彰...”陈师傅的声音忽高忽低,像是在吟唱又像是在哭诉。他抓起一把糯米撒向井口,米粒落在井沿上,竟然冒出丝丝白气。
王德顺站在人群最前面,手心全是汗。他是个老党员,不信鬼神,可眼前的景象让他心里发毛。更让他不安的是井里的变化——借着火光,他看见井水不知何时涨了起来,几乎要漫出井口,水面黑得如同墨汁。
陈师傅突然提高声音:“何方妖孽,敢在此作祟!”他咬破食指,在黄纸上画了一道血符。那符箓的图案复杂诡异,像是文字又像是图画,在火光下仿佛在蠕动。
就在此时,井水开始翻涌,不是正常的涟漪,而是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水泡从井底冒出,破裂时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味。人群骚动起来,有孩子吓得哭出声。
“安静!”陈师傅喝道,他举起血符,在空中虚划三圈,猛地投入井中。
符箓接触水面的瞬间,发出“嗤”的一声响,像烧红的铁块浸入冷水。紧接着,井底传来一声低沉的咆哮。
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也不是任何已知的动物叫声。它低沉、浑厚,震得井沿的青石微微颤抖,震得人们胸口发闷。有几个胆小的妇女腿一软坐倒在地。
龙吟。
王德顺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词。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想起赵太公的话,浑身汗毛倒竖。
井水开始剧烈翻滚,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水下搅动。陈师傅脸色煞白,但手上动作不停,又连续投下三道符箓。每投一道,井底的龙吟就响亮一分,到最后简直震耳欲聋。
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遮住了星月。风起了,开始只是微风,很快变成狂风,卷起地上的沙土打得人脸上生疼。
“要来了!”陈师傅大喊,“所有人退后十步!”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紧接着炸雷在头顶爆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起初稀疏,瞬间就密集成帘。人们仰起头,张开嘴,任由雨水浇灌干渴的喉咙。有人跪倒在地,有人相拥而泣。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井水在雨中继续上涨,漫过井沿,流到干裂的土地上。奇妙的是,那水清澈无比,在闪电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蓝光。
王德顺站在雨中,任由雨水冲刷。他看见陈师傅瘫坐在井边,浑身湿透,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望着井口,眼神复杂难明。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榆树屯焕然一新。龟裂的土地被滋润,蔫黄的植物挺起了腰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人们涌向老井,发现井水已经恢复,而且异常清澈,尝一口,竟有淡淡的甜味。更奇的是,井底隐约可见一道深深的刻痕,像是...爪印。
陈师傅在天亮前悄悄离开了,只留下一句话让李铁柱转告:“井中之物已镇,但封印只能维持一甲子。六十年前后,若再逢大旱,需重新做法。”
王德顺站在井边,看着欢天喜地打水的村民,心里五味杂陈。他还是不信鬼神,但昨晚的经历真实得让他无法否认。也许,这世上有些事,本就超出人的理解。
那年秋天,榆树屯获得了意想不到的丰收。更奇的是,喝了井水后,村里几个老人的陈年痼疾竟不药而愈。井水被保护起来,成了村里的圣物。
王德顺后来当上了乡长,主持修建了水利工程,榆树屯再未遭遇那般大旱。但他每年清明都会去老井边看看,清理井沿的杂草,添几捧新土。
2007年,王德顺退休返乡,恰逢春旱。一天夜里,他梦见井中升起一道黑影,状如蛟龙,向他颔首致意。醒来后,他披衣出门,月光下的老井平静如常。
他在井边坐到天亮,想起陈师傅留下的那句话。
距离1987年,正好六十年。
井水在晨曦中微微荡漾,倒映着天边第一抹霞光,甜美的气息随风飘散。王德顺轻轻摩挲着井口的古老符文,那些符号在岁月磨蚀下已近乎消失,却依然固执地守护着某个秘密。
远处传来早起的村民打水的声响,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井中的故事,还在等待下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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