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来得毫无征兆。
德玛爷爷背着半篓冻僵的松鸡,在齐腰深的雪中挣扎。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老脸,皮帽的护耳早已结满冰霜。天色暗得吓人,不过下午三点,却已如深夜。他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还有更远处,某种不对劲的窸窣声。
老猎人停下脚步,眯起昏花的眼睛。五十年的山林经验告诉他,这声音不对劲。不是风刮过松枝,不是雪压断枯木,而是……某种刻意放轻的脚步,在风雪掩映下如同鬼魅。
他解下背上的老式猎枪,枪管在低温下刺痛掌心。这是1972年的小兴安岭深处,距离最近的林场也有三十多里。在这个季节迷路,几乎等于宣判死刑。
绿光。
一点,两点,然后是十几点幽绿的荧光,在风雪中浮沉如鬼火。
德玛爷爷的心脏猛地一缩。狼群。
他背靠一棵百年红松,缓缓举起猎枪。狼群渐渐围拢,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能看见它们灰褐色的皮毛在风中颤动。领头的是头高大健硕的公狼,龇着森白的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老猎人深吸一口气,准星对准那头公狼的眉心。手指搭上扳机,却在那一刻僵住了。
就在公狼身后,风雪中,缓缓走出另一头狼。
它体型更大,毛色是近乎银白的灰,左耳缺了一角,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延伸到吻部。最特别的是它的眼睛——不同于其他狼的幽绿,那双眼在暮色中泛着琥珀般的光泽,沉静,甚至带着某种……人性化的审视。
德玛爷爷的呼吸停了。
四十五年前,1927年的春天,也是在这片林子。那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父亲学打猎。他们追踪一头偷羊的母狼三天三夜,最后在一个山洞前截住了它。那狼肚子鼓胀,怀了崽,后腿中了一枪,倒在洞口哀鸣。年轻的德玛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面没有凶狠,只有哀求。他拦住了父亲的枪口。
“爹,它怀着呢。”
父亲沉默良久,最终收起猎枪。“山有山的规矩,人有人的良心。”
他们放走了那头母狼,甚至为它包扎了伤口。离去时回头,那狼仍站在洞口,静静地望着他们。
难道……
银狼向前几步,风雪在它身周打着旋。它没有龇牙,没有低吼,只是定定地看着德玛爷爷。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声呼啸,雪片扑簌簌地落下。
突然,银狼仰天长啸。
那声音穿透风雪,悠长苍凉。周围的狼群应声而动,却不是扑上来,而是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道。银狼转过身,朝某个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回头,再次看向德玛爷爷。
它要带路。
这个念头荒诞得让老猎人想笑。狼领人路?他怕是冻糊涂了,出现幻觉了。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太熟悉,那道疤痕太清晰。四十五年的岁月,对狼而言几乎是一生,但它活着,而且记得。
德玛爷爷放下枪,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银狼走得并不快,时不时回头确认他是否跟上。狼群在两侧随行,如同护卫,又像押解。风雪愈发猛烈,德玛的腿早已冻得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也许下一刻就会倒下,成为狼群的晚餐。
就在意识开始模糊时,银狼停下了。
眼前是一处山壁,覆满积雪。银狼用前爪刨了几下,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它朝洞里嗅了嗅,然后退开,示意德玛进去。
洞里干燥,能避风雪。德玛瘫倒在地,大口喘气。洞不深,但足够容纳一人。更神奇的是,洞口内侧竟然堆着一些干草,像是有人——或有东西——提前准备的。
银狼没有跟进来。它在洞口徘徊片刻,低头从雪里叼出什么,轻轻放在洞口边缘。
一只野兔,刚被咬死不久,尸体尚有余温。
做完这一切,银狼最后看了德玛一眼,转身消失在风雪中。狼群也随之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德玛爷爷在洞里待了整整一夜。他生起一小堆火,烤了兔肉,慢慢恢复体力。火光跳跃中,他看见洞壁上有些模糊的刻痕,凑近了看,竟是些古老的岩画:人形的轮廓与狼并肩而立,头顶是星辰,脚下是群山。
他听说过这些岩画,老辈人说,那是几百年前生活在这片山林的鄂温克先民留下的。传说中,鄂温克最伟大的萨满能听懂狼语,与狼群结盟,共同守护这片山林。
那一夜,德玛爷爷做了许多梦。梦见年轻的自己蹲在受伤的母狼前,梦见父亲粗糙的大手拍在他肩上,梦见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还梦见更久远的事情——祖父曾说过,德玛家族的祖上,有鄂温克的血脉。
清晨,风雪停了。
德玛爷爷爬出山洞,阳光刺眼。雪地上一片狼藉,全是脚印,人脚印与狼脚印混杂,延伸向密林深处。但奇怪的是,只有进洞的脚印,没有出洞的——那些狼脚印在洞口戛然而止,仿佛它们凭空消失了。
他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往回走,中午时分回到了林场。场部的人正组织搜救队,见他回来,又惊又喜。
“德玛叔,您老可回来了!昨晚那场大风雪,我们还以为……”
德玛爷爷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关于狼群,关于山洞,关于那只野兔,他一个字都没提。不是怕人不信,而是有些事,只能藏在心里,成为山的一部分。
只是从那以后,老猎人再也不打狼了。
他依然上山,但枪口只对准獐子野鹿。偶尔在雪地上看见狼脚印,他会蹲下来仔细端详,有时甚至会放下一块随身带的肉干。林场的年轻人笑他老糊涂了,跟畜生讲起交情。德玛爷爷只是吧嗒着烟袋,眯眼望着远山。
“这山里的东西,活久了都有灵性。”他说,“你敬它一尺,它敬你一丈。”
1975年秋,德玛爷爷去世了。按照他的遗愿,家人将他葬在山里一处向阳的坡地。下葬那天,有人看见远处的林子里,隐约有几道灰影静静伫立。为首的一头,毛色银灰,在秋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守林人的儿子后来回忆,那天夜里,他听见了狼嚎。不是凄厉的嚎叫,而是悠长平缓的,仿佛在吟唱着什么古老的调子。那声音回荡在山谷间,久久不散,直到第一缕晨光撕裂夜幕。
如今,小兴安岭的开发早已深入,公路修到了从前只有野兽出没的地方。但德玛爷爷的故事,却以另一种形式流传下来。老猎人们围坐在火炉边,还会提起那个暴风雪的夜晚,提起那头通人性的银狼。
他们说,山是有记忆的。你善待它,它就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回馈你。
也许那只是一种巧合,也许只是老猎人在绝境中产生的幻觉。但每个听过这故事的人,在走进那片山林时,都会多一分敬畏,少一分狂妄。
而山林依旧沉默,雪落无声,仿佛在守护着某个跨越了物种与时间的秘密。那秘密关于生存,关于慈悲,关于在这片严酷而美丽的土地上,所有生命之间,那种看不见却斩不断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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