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外。
胤禛与墨兰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七阿哥弘晟前来请安。
竹息见到胤禛，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交加的神色，连忙上前：
“皇上万安，皇后万安。”
“太后娘娘今日精神头很是不错，若是见到皇上您来了，定是更要高兴的！”
她说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进去通传。
不过片刻，竹息便笑容满面地迎他们进去。
太后乌雅氏半躺在暖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面容仍带着大病初愈后的些许苍白和憔悴，但眼神却比往日清亮许多。
她看着走进来的帝后二人，目光在胤禛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
胤禛和墨兰规矩行礼：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
太后微微抬手，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淡：
“地上凉，都起来吧，坐。”
帝后二人落座后，殿内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气氛凝滞而尴尬。
这是胤禛登基近两年来，第一次与太后面对面。
母子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厚重的冰墙，彼此都沉默着，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僵局。
就在这时，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弘晟似乎被殿内明亮的烛火吸引，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挥舞着小手，发出稚嫩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太后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柔和，她朝奶娘招招手：
“抱过来，让哀家瞧瞧。”
奶娘小心翼翼地将弘晟抱到榻前。
太后仔细端详着孩子，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皮肤不算白皙，甚至有些偏黑，但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十分有神，此刻正好奇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祖母。
竹息在一旁笑着凑趣道：
“皇后娘娘生的三位阿哥公主，奴婢瞧着，就属七阿哥这眉眼轮廓，最像皇上小时候呢！”
太后闻言，也细细看了看，脸上露出些许真切的笑意，顺着竹息的话道：
“是了。弘昐与和宜，都随了柔则，是白净秀气的孩子。这七阿哥，倒是随了皇帝。”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久违的打趣意味：
“和皇帝刚出生时一样，黑黢黢的，像个小子。”
这般带着亲昵的玩笑话一出，胤禛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心头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像被一道暖流击中，瞬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暖意。
原来……额娘还记得他刚出生时的模样。
他一直以为，她的心里眼里，只有十四弟。
他嘴角动了动，终是扯出一个笑容，接话道：
“弘昐与和宜长得像柔则多些，自然是好看的。只是这七阿哥偏随了朕。”
他顿了顿，语气也轻松了些：
“不过好在是个阿哥，若是个公主随了朕这模样，只怕长大了要跟朕闹起来了。”
这般带着自嘲的玩笑，竟是胤禛登基后，母子间第一次如此平和的对话。
有了弘晟这个天真无邪的纽带，殿内那冰冷的氛围似乎悄然融化了几分。
太后抱着沉甸甸的孙子，感受着那幼小生命的温热，目光渐渐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
她轻轻拍着襁褓，用一种极其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哼唱起来：
“摇啊摇，小宝贝，快快睡，睡了好长大，长大了把弓拉响，骑上大马保家乡……”
这满语摇篮曲，调子简单而绵长，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胤禛怔怔地听着，眼眶毫无预兆地湿润了。
他看向太后，喉头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想要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太后并未看见胤禛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复杂的神情，她的目光依旧慈爱地落在怀中的弘晟身上，带着深深的怀念，轻声道：
“皇帝，你小时候，哀家就这么哄你。一唱这歌，你便乖乖睡了，不哭也不闹。”
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悲伤：
“后来……后来送去孝懿仁皇后那儿时，哀家还千叮万嘱过你的奶娘，定要用这首歌哄你入睡，怕你换了地方认生，哭闹起来……”
这番话，如同惊雷般在胤禛心头炸开，震得他心神俱荡。
他一直固执地认为，额娘从未真正疼惜过他，她的母爱，毫无保留地全都给了十四弟。
他甚至不记得额娘曾为他唱过摇篮曲。
直到今日，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惊觉，原来在他毫无记忆的婴孩时期，额娘也曾如此珍视过他，也曾为他的离去而百般牵挂，千般不舍。
巨大的冲击让他声音都有些发哽，他低声道：
“儿子那时太小，记不清了……”
太后闻言，眼底掠过失落，她轻轻叹息一声，终究没再说什么。
刚刚缓和的气氛，又因这触及旧日伤疤的对话，而重新蒙上了一层悲愁的阴影。
墨兰在一旁看得分明，心知不能再让这悲伤蔓延。
她适时开口，声音温婉柔和，打破了沉寂：
“额娘唱的这歌谣真好听，您瞧，弘晟听着都不闹了，很是喜欢呢。”
“不如额娘再多唱两首，也教教儿臣。儿臣回去，也好依样画葫芦地哄他，说不定比乳母哄得还管用呢。”
她这话，说得巧妙。
既是为了满足胤禛内心深处那份刚刚被触动的、对缺失母爱的渴求，
也是给这对别扭的母子一个顺势而下修复关系的台阶。
太后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明白了墨兰的用意。
她抬眸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胤禛，又看了看怀中乖巧的孙儿，心中百感交集。
她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再次低声哼唱起来，这次是另一首更为轻快些的满语童谣：
“小鹰崽，翅膀硬，飞过山，越过岭，阿玛的巴图鲁，额娘的好英雄……”
悠扬古老的调子在温暖的殿内缓缓流淌.
胤禛依旧垂着眼，但紧绷的肩背却微微放松下来。
墨兰坐在一旁，面带微笑，静静聆听。
这一刻，寿康宫内，帝后与太后之间，因着一个懵懂婴孩的到来和几首古老的歌谣，那坚冰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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