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生产队的田埂上，处处浸着秋收的喜悦，金黄的稻穗压弯了秸秆，连空气里都飘着谷物的清香。
全队上下没有闲人，社员们循着队长杨怀邦的喊工声出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在地里紧张忙碌着，只为多挣几分工分——那可是过日子的命根子。
王寡妇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往日里总要杨怀邦三番五次催着才肯上工，真到了地里也是能懒就懒、能混就混，得不出力就不出力，如今却不用人叮嘱，扛起锄头就往地里去，和其他社员一样埋头苦干，动作麻利得很，脸上满是踏实干活的认真劲儿。
李九明还在县医院里做截肢后的恢复治疗，李婶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李叔一人在家顶着农活，锄头抡得比往日沉了不少，擦汗的空当总要往县城的方向望两眼，心里记挂的全是儿子的康复进度。
小芳娘和婆婆，也总算慢慢走出了失去亲人的阴霾。毕竟陈福道、陈光明父子本就是死有余辜，人既然没了，日子总还得往下过。家里还有二丫头要养活，陈小芳还在监狱里等待宣判，肚子里还怀着孩子，未来的路本就难走。
起初小芳娘满心犹豫，肚里的孩子说到底是孽种，可看着家里清一色的女眷——自己的儿子自从知道三爷爷与那个畜生不如的后爹，竟对姐姐做出那般不堪之事，他满心只剩对这个让自己蒙羞的家、对家里所有人的彻骨恨意，便一直待在自己的奶奶家了，与这个家彻底没了关系。小芳娘想着往后的生计，再加上婆婆尊重她的决定，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决定把公爹的孽种给生下来。
婆婆明知小芳娘腹中胎儿与自己并无血缘牵绊，却念及家中盼有男丁传承的心意，想着虽陈小芳也怀着孕，但毕竟多了一半的机率，终究选择大度放手，将孩子的去留与命运，全然交由小芳娘自己决断。自此，在乡亲们的帮衬下，婆媳俩的心结渐渐解开，也能坦然接受现实了，生产队里有农活时，她们便也到地里挣些工分，补贴家用。
陈国强一家的日子更是过得红火，母子俩整天笑嘻嘻的，脸上的笑意就没断过，走到哪儿都能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
秦老头家也被添人进口的喜事裹得严严实实，三柱子刚娶了新媳妇，院里红喜字还没褪色，处处透着热闹。
只是秦老头和三柱子心里，对王寡妇那点不轨心思并没断，只是碍于新媳妇进门、队里秋收忙碌，短期里倒也收敛了性子，规规矩矩地过日子。
村里的光景热热闹闹，杨集供销社的日子也暗藏着不为人知的纠葛。
陈国栋和江燕那见不得光的奸情，依旧在暗地里拉扯着。江燕怀了孕，等胎象稳当些，陈国栋便按捺不住，急不可耐地续上了旧情。
周雨涵对此浑然不觉，即便有所察觉，也懒得去管——她自己腹中已有身孕，眼看着就要临盆，满心只剩待产的焦灼，哪有心思深究丈夫的琐碎，只当眼不见心不烦。
国庆节刚过没几天，县医院的产房里就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陈青诞下了一个女婴。
那是七十年代初，计划生育还没真正推行，家家户户对头胎孩子都宝贝得紧，甭管是男是女，陈青的婆家、娘家都乐开了花。
娘家人当然知道内里情况，婆家上下起初心里都藏着个小疙瘩：陈青怀了七个月就生了，总觉得有些蹊跷。
可转头便想起，施海波结婚次日就揣着那块“落红”的白布，兴冲冲地冲进屋里，说媳妇是清白女子的劲儿，这种疑虑便冲淡了不少。
再加上陈青平日里对婆家格外上心——没事就从供销社捎些高档礼物回来，还帮丈夫施海波找了份吃皇粮的工作，那份关心半点不掺假，全是发自内心的实在。
陈青也早有准备，笑着跟婆家解释：“我在供销社酱醋柜上班，时不时要搬坛子、抬箱子，许是不小心闪了腰，才提前发动了。”
又都传着“七活八不活”的老话，如今孩子生下来有七斤多重，白白胖胖、哭声洪亮，看着就壮实。婆家那点残留的疑虑，便如同风吹云散般，一闪而过，只剩满心欢喜。
产房里整天围着七八口人，婆家、娘家的亲人轮流守着，又是换尿布又是递汤水，欢声笑语裹着婴儿的啼哭，热闹得不像话，把陈青围在中间，满是被疼爱的暖意。
转眼十几天过去了，已是十月下旬。谁也没料到，离预产期还有两月的周雨涵，竟也突然“早产”，在公社医院的产房里诞下了一个男婴。
供销社的同事们纷纷议论着“真是赶巧”“又一个早生的胖娃娃”，唯有周雨涵自己蜷缩在病床上，眼神空洞而冰冷，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孩子——这哪里是什么早产，分明是足月降生的孽种。
生产的疲惫还没散去，心口的屈辱就像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她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孩子温热的脸颊，便猛地缩了回来，仿佛那皮肤烫人一般。
想起自己被陈家旺强行占有的耻辱，想起如今要对着这个“孽种”扮演幸福母亲，周雨涵的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砸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任由苦涩漫满整个胸腔——这见不得光的秘密，将连同自己的尊严，一并埋进心底最深处。
消息传到陈家，简直像炸开了锅，那股狂喜劲儿要多热烈有多热烈。
陈国栋刚从医院跑回供销社报信，脚下像生了风，脸上的笑容堆得满脸都是，连说话都带着颤音：“生了！是个小子！我有儿子了！”他没顾上理会同事们的道贺，转身就往公社大院冲——他爹陈家旺正在组织召开全公社的干部会议呢。
彼时公社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陈家旺正坐在主位上唾沫横飞地部署着秋收收尾工作，陈国栋“砰”地一声推开门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大喊：“爹！雨涵生了！是个大胖小子！七斤多呢！”
陈家旺一听这话，手里的搪瓷缸“哐当”一声砸在桌上，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的严肃劲儿一扫而空，皱纹里都挤满了笑意。
他也顾不上满屋子参会的干部，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甚至激动得往自己光溜溜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扬着嗓门对在场所有人高声嚷嚷：“大伙儿听听！听听！我陈家旺就是有福之人！就不说官运亨通了，儿媳妇、儿子都在供销社吃着皇粮，如今又添了个大孙子！这日子，简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他的笑声粗粝又洪亮，震得会议室的木梁都仿佛在嗡嗡作响，满屋子的人都跟着起身道贺，“恭喜陈主任！”“陈家后继有人，真是大喜事！”的恭维声此起彼伏。
陈家旺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大手一挥：“会议先停了！天大的事也比不上我抱孙子重要！”说着就拽着陈国栋往外走，又让人赶紧去家里叫上老伴，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公社医院赶。
路上遇到熟人，他都要停下脚步，眉飞色舞地分享喜讯，那股得意劲儿，恨不得让全杨集的人都知道他添了大孙子。
到了医院病房，陈家旺的老伴一进门就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里的男婴，嘴里不停念叨着“我的乖孙孙”“长得真俊”，稀罕得不行。
陈家旺也凑上前，目光黏在孙子粉嘟嘟的小脸、紧握的小拳头和洪亮的哭声上，嘴角的笑意就没合拢过。
他心里头翻涌着热乎劲儿，越看越觉得这孙子眉眼周正、哭声有力，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
猛然间，他想起了大嫂一家——前些日子，当张大妮率先给陈家这一辈续上香火，生了个男娃时，他心里别提多嫉妒了。
大嫂本就是个低调内敛的人，从不会当着旁人刻意炫耀，可那份“家里有了男娃、后继有人”的喜悦，藏都藏不住，干农活、挣工分时腰杆都挺得更直，眉眼间总带着藏不住的笑意，那份踏实的满足感，当时就让他暗自焦灼，生怕周雨涵没能耐，让他在大嫂面前落了下风。
可如今，他陈家旺也有大孙子了！而且他是公社一把手，权柄在握，儿媳又是吃着皇粮的，比大嫂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光景体面多了！这下好了，俩家扯平还不够，他陈家旺的势头，分明是压过了大嫂一头！往后再碰面，看谁还能凭着“续上香火”更底气十足！
想到这儿，陈家旺的胸膛挺得更高了，眼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连带着看周雨涵的眼神都温和了不少——不管怎么说，是这个儿媳妇给陈家添了这金贵的男丁，让他彻底扬眉吐气，能稳稳压过大嫂一家了！
只是笑着笑着，他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周雨涵和陈国栋结婚才七个多月，怎么就生了？难道真应了“七活八不活”的老话？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这孩子，会不会是那次他强行占有周雨涵后留下的？时间也对得上啊？！
这时，周雨涵勉力欠了欠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摇曳的残烛，带着几分沙哑叹道：“哎，都怪我不小心……做家务时脚下一滑没稳住，这孩子就这么急匆匆提早赶来了。”陈家旺望着她憔悴不堪的模样，心底那丝疑虑仍未完全散去，可转念一想，这孩子不是国栋的，便是自己的，总归是陈家的骨肉、咱家的种，那点残存的顾虑顿时烟消云散。他当即咧嘴大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挤成了褶，眼底满是掩不住的欢喜与释然。
他看着襁褓中鲜活的孙子，又想着自己终于能在大嫂面前扬眉吐气的得意。他用力地拍着陈国栋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好小子！给陈家立了大功！以后可得好好待雨涵！”
没过多久，供销社主任朱红军就带着大半职工赶来了医院——毕竟周雨涵的公爹是公社一把手陈家旺，谁不想借着这机会巴结讨好。
大家手里拎着红糖、鸡蛋，脸上堆着热络的笑意，围着病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恭喜雨涵”“这大胖小子真俊”“陈主任一家真是好福气”的吉利话，把小小的病房挤得满满当当。
江燕也混在人群里，她跟着众人一起道贺，声音却有些发飘，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陈国栋身上，眼神复杂得很。
这个男人，是她腹中孩子的生父，此刻却正以“丈夫”“父亲”的身份，满脸喜色地应酬着众人，看向周雨涵和孩子的眼神里，满是为人父的骄傲与满足，仿佛全然忘了他们之间那见不得光的纠葛。
江燕心里又酸又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看着周雨涵躺在床上，被众人簇拥着，虽面色苍白却俨然是陈家功臣的模样，再想想自己，怀着同样是陈国栋的孩子，却只能偷偷摸摸，连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都不能。
更让她焦灼的是，周雨涵和陈青都是七个月“早产”，自己这胎会不会也一样？到时候赵大宝起了疑心，她该如何自处？
她的目光在陈国栋脸上多停留了几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怨怼，可陈国栋正忙着接同事递来的烟，压根没注意到她这怪怪的眼神。
江燕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假装整理衣角，心里的不安像藤蔓一样疯长——这场见不得光的感情，和肚子里这个同样见不得光的孩子，到底会把她推向何方？
没多久，大嫂母子，二哥陈家兴一家三口也提着精心准备的礼品赶了过来，红糖、小米、小儿衣物样样齐全。
大嫂依旧是那副低调内敛的模样，一进门就笑着喊道：“他三叔、他三婶，恭喜啊！又为咱陈家添了个大胖小子，咱陈家真是越来越兴旺了！”
二哥陈家兴也跟着附和，脸上满是真切的笑意：“三弟，这下你可真是双喜临门！事业顺风顺水、如鱼得水，家里人又都吃着皇粮，如今还添了个带把子的，咱陈家真是祖上积德啊！”
看着满屋子前来道贺的亲友和职工，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恭维与祝福，陈家旺的胸脯挺得更高了，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他一手叉腰，一手轻轻拍着襁褓里的孙子，扬着嗓门对众人说道：“大伙儿瞧瞧！咱陈家就是有福气！之前大妮率先给陈家添了丁，如今雨涵又给咱添了个大胖孙子，这真是人丁兴旺，蒸蒸日上啊！”
话音刚落，就有人起哄：“陈主任，这么金贵的大孙子，可得取个好名字！”陈家旺眼睛一亮，显然早有想法，压根没征询周雨涵和陈国栋的意见，便拍板决定：“如今国家卫星都上了天，多气派！大侄孙叫陈卫东，咱这大孙子，就叫陈卫星！既响亮又有寓意，祝他将来有出息，为国家争光！”
陈国栋原本还琢磨着要给儿子取个文雅些的名字，刚想开口说“爹，我觉得叫陈志摩也不错”，就被父亲的话堵了回去，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脸上堆着笑附和：“爹取的名字好！大气！有时代感！”
周雨涵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对孩子叫什么名字毫不在意——这孩子于她而言，本就是个沉重的秘密，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叫什么都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
众人听了，纷纷称赞：“这名字好！响亮又吉利！”“陈卫星，一听就有出息！”“还是陈主任有眼光，紧跟国家形势！”
陈家旺听着众人的夸赞，笑得合不拢嘴，那笑声粗粝而洪亮，震得病房的窗户都嗡嗡作响，满是扬眉吐气的自豪，仿佛这名字也印证着陈家的兴旺发达，让他彻底压过了所有旁人。
周雨涵躺在床上，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恭维与道贺，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里却像被冰锥刺着似的寒凉。
她知道，这个秘密将伴随她一生，从今往后，她要对着公爹的骨肉，扮演一个幸福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更要面对自己在这个家里不上不下的尴尬角色。
可在那个年代，她别无选择，只能把所有的委屈与痛苦咽进肚子里，任由命运推着往前走。
周雨涵早产得子的消息传回杨集供销社，立马引发了一场不小的议论。
之前陈青七个月生了女婴，大家还只当是巧合，可如今连周雨涵也循着这个“路子”，七个月就诞下男婴，这就让人不得不多想了。
午休时，供销社的女人们凑在货架后头，压低了嗓门窃窃私语。布匹柜的张婶撇着嘴，用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同事：“你说邪门不邪门？咱供销社这地儿也太邪了吧？！县城来的俩女职工，都是七个月就生了，还都是胖娃娃，这也太巧了点吧？可以前也不是这样啊？！”
“就是说啊！”“大喇叭〞杨姐接话，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这两人，一个是陈家旺的干女儿，一个是她的儿媳妇，人长得漂亮不说，还都是吃‘皇粮’的。陈青说是搬东西闪了腰，周雨涵说是做家务摔了跤，听着都像那么回事，俩人都来自县城，关系却不好，事先恐怕也没商量，怎么就偏偏都早产了？而且俩人早早就肚大腰圆的，要说双胞胎还有点像，可说是七个月早产，啧啧啧，恐怕连鬼都不信！而且生下来的孩子还这么大，这真是让人奇了怪！”
有人往陈国栋和周雨涵的方向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会不会是……日子没算准？或者，有啥别的隐情？陈家旺和那干女儿陈青关系一直不清不楚，周雨涵这个吃‘皇粮’的漂亮城里妹子当初心气可高得很！咋就突然下嫁给了陈国栋？你看陈家旺那高兴劲儿，恨不得昭告天下，可细琢磨琢磨，七个月生娃，终究是让人心里打鼓。”
这些议论像细密的针，扎得江燕坐立难安。她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指尖的温度都带着颤。
之前只觉得是老天爷开恩，可现在看着陈青、周雨涵都在供销社“七个月早产”，江燕的后脊突然冒了冷汗：难不成这供销社的地真有什么“邪性”？自己这胎，会不会也熬不到足月，七个月就生下来？那自己这临时工的工作还能要吗？
一想到这儿，她手里的账本都捏皱了。
江燕越想越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柜台的木纹，指甲盖都泛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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