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仿佛一夜之间彻底阴沉下来。
老皇帝缠绵病榻多时，久不视朝，这日却突然传出旨意，以“冲喜”为名，为几位成年皇子指婚。
其中，七皇子宇文玥，被指婚给了桃李满天下、在清流中颇有声望的陈阁老的孙女——陈梦洁。
圣旨传到七皇子府时，宇文玥正与几个幕僚商议事情。
他跪接圣旨，听着内监用尖细的嗓音念出那个陌生的名字，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圣旨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儿臣……领旨谢恩。”他叩首，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情绪。
送走传旨太监，幕僚们纷纷上前道贺。
陈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能得其支持，对眼下夺嫡之势可谓一大助力。
这桩婚事，表面看是“冲喜”，实则是病榻上的老皇帝在为人事布局，或者说，是各方势力在病榻前博弈的结果。
宇文玥听着那些或真或假的恭贺，脸上挂着惯有的、略显疏离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沉沉的冷。
他挥退了众人，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那卷明黄的圣旨，许久未动。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圣旨冰凉的绸面，仿佛能感受到那背后无形的、操控着所有人命运的巨手。
他并不在意娶的是谁，皇室婚姻从来与情爱无关。
只是……他眼前莫名闪过陈维那双沉静的眼眸。
那个人，此刻应在裕祥楼吧？不知他听到这个消息，会作何想？
宇文玥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能怎么想？他陈维是个聪明人，最是懂得权衡利弊。
这桩婚事于他宇文玥而言是“好事”，陈维想必也会如此认为。
与此同时，裕祥楼的后院账房内。
陈维正在核对这个月的流水，手指飞快地拨着算盘珠子，发出清脆规律的声响。
一个心腹伙计悄步进来，低声将宫里传出的赐婚消息禀报了他。
拨算盘的声音停顿了一瞬。
陈维低着头，伙计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涩意。
“知道了。”他复又拨动起算盘，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下去吧，今日楼里照常营业，若有打听消息的，一律按之前吩咐的应对。”
伙计躬身退下。
账房里只剩下陈维一人。
他放下算盘，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
冰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京城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烟火的气息。
他看着楼下熙攘的街市，人来人往，每个人似乎都有各自的奔头。
他抬起手，看着食指上那枚看似普通的戒指。
这里面，还存放着苏晚晴为他准备的、足以应对各种危机的物资，唯独应对不了眼下这般情形。
陈阁老的孙女……家世清贵，门生遍布，确实是皇子妃的绝佳人选。
于宇文玥的大业而言，是如虎添翼。
他早就知道的。
从察觉自己心意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这注定是一场无望的守望。
他是商贾，是寒渊州世子的义兄，是隐匿在暗处的助力，却永远不会是能站在那人身边、与他名字并列的人。
这样……也好。
他轻轻吸了口气，关上窗户，将寒意与喧嚣一同隔绝在外。
脸上重新挂上属于裕祥楼陈掌柜的、精明又不失温和的笑容，转身回到书案后，继续核对他的账目。
傍晚，宇文玥还是来了裕祥楼。
依旧是顶层那间雅室。
他推门进去时，陈维已经在了，正摆弄着桌上的一套新茶具，茶香氤氲。
见他进来，陈维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与平日并无二致。
“殿下今日怎么得空过来？”陈维起身相迎，语气熟稔自然，仿佛那桩震动朝野的赐婚从未发生。
宇文玥看着他脸上的笑，心中莫名地堵了一下。
他走到桌前坐下，陈维已斟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
“来看看你这裕祥楼的生意。”宇文玥端起茶杯，借氤氲的热气掩去眸中一丝复杂情绪，“顺便……躲躲清静。”
府里那些道贺的人，让他心烦。
陈维在他对面坐下，笑道：“殿下如今可是大喜临门，想必府上门庭若市，怎么反倒跑到我这小地方来躲清静了？”
他语气轻松，带着几分调侃，像是真心为他高兴。
宇文玥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抬眼看向他。
陈维的笑容无懈可击，眼神平静，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越是这样，宇文玥心里越是说不出的烦躁。
“陈阁老的孙女，陈梦洁，你可听说过？”宇文玥忽然问道，目光紧锁着陈维。
陈维神色不变，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热气：“陈阁老家风严谨，陈小姐久居深闺，声名不显。”
“不过，既是陈阁老悉心教导的孙女，想必是位知书达理、贤良淑德的佳人。”
“恭喜殿下觅得良缘。”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真诚，听不出半分勉强。
宇文玥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他宁愿陈维流露出一点不满，一点失落，哪怕只是一丝异样，也好过这般完美的、公事公办的恭贺。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自嘲地笑了笑：“是啊，良缘。”
他将杯中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里。
陈维看着他略显寂寥的侧影，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他拿起茶壶，重新为宇文玥斟满，语气依旧平和：“殿下可是在为婚事筹备烦心？若有用得着裕祥楼的地方，尽管吩咐。”
“京城各家绸缎庄、金银铺子，陈某都有涉猎。”
“不必了。”宇文玥摆摆手，声音有些疲惫，“内务府和礼部自会操办。”
雅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看着窗外渐沉的夜色，一个垂眸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
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无法穿透的屏障。
不知过了多久，宇文玥站起身：“我走了。”
陈维也站起身，脸上依旧是那无可挑剔的笑容：“殿下慢走。”
宇文玥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径直推门离去。
听着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陈维脸上完美的笑容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口饮尽。
冰冷的茶液划过喉咙，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
他抬手，轻轻摩挲着食指上的戒指，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路还长，戏还得唱下去。
无论是对宇文玥，还是对他自己，这都是唯一的，也是必须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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