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眼中的暗流,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墨色。
他没再多言,只微微颔首,身形一转,便如鬼魅般融入了愈发浓重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知微捏着那块浸染着陈年血迹的绢布,指尖冰凉。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谢玄之间,不再仅仅是互相利用的棋子,而是被同一份血仇和同一个目标捆绑的同盟。
三日后,尚药局最偏僻的一处废弃院落,被悄然挂上了一块崭新的木牌——“女医讲习堂”。
消息一经传出,立时在宫中掀起不大不小的波澜。
太医院的老古板们嗤之以鼻,私下里讥讽那是“巫婆授徒,自成一派”,言语间满是轻蔑。
而掌管宫中女官的尚宫局,更是派人前来“提点”,话里话外都在警告沈知微,一介小小协理,莫要逾矩妄为,搅乱了宫里的规矩。
开课第一日,申时。
讲习堂内,空无一人。
沈知微独自坐在讲案后,神色平静地擦拭着她用手术刀碎片磨制出的各种工具,仿佛根本不在意这冷清的场面。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堂内的灰尘照得纤毫毕现。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一道瘦小的身影奋力推开。
小满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七个低着头、绞着衣角、神色惶恐不安的年轻宫女。
她们都是尚药局里最低阶的医女,平日里只做些捣药、煎药的粗活,连给低位份的嫔妃请脉的资格都没有。
“师傅……”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愧疚,“她们……她们害怕。”
沈知微抬眸,目光缓缓扫过那七张写满恐惧与犹豫的脸。
她没有半分责备,只是站起身,走到讲案中央。
“当啷”一声轻响,她将一把磨得锋利无比、不过三寸长的微型匕首放在了案上。
那匕首由手术刀的碎片打制,寒光凛冽,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今日,第一课。”她的声音清冷而有力,驱散了满室的暮气,“如何分辨真血与假血。”
话音未落,她拿起那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手食指指腹上轻轻一划。
“啊!”有胆小的医女发出一声低呼。
一滴饱满的血珠瞬间涌出,沈知微将其精准地滴在一块预备好的雪白绢布上,血珠迅速晕开一小片绮丽的红。
“记住。”她举起白绢,神色是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的绝对专注,“鲜血离体,色泽鲜红,带有独有的铁腥气。半个时辰后,血氧耗尽,则转为暗红。若你们在主子的贴身衣物上,见到的是干涸后呈棕褐色、搓捻无味、遇水即散的污渍,那绝非落红或血崩之兆。”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那是用旱莲草汁伪造的假血。其心可诛。”
一番话,如惊雷贯耳,让几个女孩的脸色瞬间煞白。
她们虽不懂医理,却深谙后宫阴私,立刻明白了这“假血”二字背后,藏着何等阴毒的构陷。
沈知微将早已备好的、浸泡过特殊草药汁液的试纸与全新的银针分发下去,开始教授最简易的几种常见毒物显色法。
这些知识,对于一个现代医生来说是常识,对于她们,却不啻于开启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一个梳着双丫髻、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医女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问:“沈协理……我们……我们若是私下查验主子的药食,被……被发现了,该当何罪?”
这是所有人心中最大的恐惧。
沈知微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那就说,是我教的。”她看着那女孩,一字一顿,“是尚药局协理沈知微,逼你们做的。”
女孩们一愣。
“还有,”沈知微缓缓道,“东厂提督谢玄已批文备案——凡我讲习堂门下弟子,查验药食有功,揭发阴私者,赏银十两,擢升一级。若因查案蒙冤,东厂会亲自提审。”
东厂!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万钧之力,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恐惧被一种更强烈的震撼所取代。
那个杀伐决断、人人畏惧的厂公,竟然成了她们的靠山?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众人回头望去,竟是尚宫局那位曾来警告过沈知微的掌事姑姑。
她手里捧着一套黄杨木盒装着的完整药戥与一捆上好的炭笔,脸上再不见之前的倨傲,反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沈协理,”掌事姑姑将东西轻轻放在一旁的空桌上,压低了声音,“老奴家中也有个不成器的侄女,在钟粹宫当差,不知……不知可否也来听您的教诲?”
她说着,又凑近一步,声音细如蚊蚋:“她……她去年给丽嫔娘娘煎药时,亲眼看见过……看见过那个徐公公,往砂锅里倒过一包白色的粉末。”
当夜,讲习堂的灯火亮到三更。
谢玄派人送来了一口沉重的铁箱。
小满惊喜地打开,里面是二十副处理妥帖、柔软坚韧的羊皮手套,五十卷可用于书写笔记的细白素帛,三盏能照亮整个屋子的巨型防风油灯。
最显眼的,是一枚冰冷的黄铜令牌,正面阳刻着四个大字——“东缉事厂”,背面则是一行小字:“特许通行”。
“督主说,”来送东西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地传话,“沈大人若想教,就别怕把身份亮出来。这宫里,还没人敢砸东厂的牌子。”
小满兴奋地将铜牌捧在手心,只觉得这块小小的金属,比任何金银玉器都更让人安心。
沈知微却在众人散去后,独自将那铜牌置于烛火前。
她目光沉静,指尖缓缓拂过冰凉的牌面。
借着跳动的火光,她敏锐地发现,在“特许通行”四个字的下方,竟然还刻着一行比头发丝还细的微雕小字。
“若有危险,击碎灯座,我即刻来。”
那字迹锋锐,一如其人。
沈知微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停顿了许久,终是无声地将其嵌入了讲案一角的暗格里。
第五日,讲习堂初见成效。
那名梳着双丫髻的医女,冒险从她当差的宫里带回半包被丢弃的“宁神滋阴丸”药渣。
沈知微用最简单的醋煮法,轻易便从中验出了足量的藏红花成分。
铁证如山!
她立刻将证据通过秘密渠道上报给谢玄。
东厂介入,顺藤摸瓜,竟由此查出另有两位份位低微却家世不俗的嫔妃,长年被这种“滋阴丸”控制着生育,始终缠绵病榻。
所有证据被汇总成册,由沈知微亲笔题名——《后宫药害录》。
这本薄薄的册子,由宁贵妃在一个雨夜,悄然呈于皇帝的御案之上。
三日后,一道密诏自乾清宫发出,直抵东厂。
皇帝密令谢玄:“即刻清查六宫药供,凡涉事者,无论职位高低,一律严惩。自今日起,凡贵人以上品阶,其用药方,须有尚药局女医联署,方可入殿煎制。”
这是前所未有的一道圣旨。
它第一次,将一部分审定药物的权力,从太医院的手中,交到了女人的手里。
当夜,暴雨倾盆。
讲习堂的屋檐有些漏水,女孩们点着谢玄送来的防风油灯,围坐在一起,用炭笔小心翼翼地修补着被雨水打湿的听课笔记。
火光映着她们年轻而专注的脸,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握自身命运的希望之光。
沈知微站在窗边,望着远处东厂高墙上巍然不动的巡夜灯火,雨幕将那光晕染得有些模糊。
“师傅,”小满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轻声问,“我们……真的能改变这一切吗?”
沈知微回过头,讲堂内的灯火映亮了她漆黑的眼眸,那里面是比窗外风雨更坚定的沉静。
“一夜之间不能。”她道,“但我们可以让下一个被送进这宫墙的女人,少流一滴冤枉血。”
她说完,将那把三寸匕首自袖中滑出,又缓缓插回,像一个先生收回了自己的教鞭。
而在宫墙的另一侧,高高的望楼之上,谢玄一袭黑衣,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肩头。
他遥遥望着尚药局偏院那一点倔强的灯火,许久,低声自语。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敢用手,去接坠落的命。”
雨下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天光乍破,空气清新得仿佛被洗过一般。
讲习堂的女孩们起了个大早,正兴奋地讨论着昨日那道圣旨,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这份来之不易的胜利,让所有人都觉得未来可期。
就在这时,院门被“砰”地一声猛力推开。
一名身着青色宦官服、神情倨傲的年轻太监,手持拂尘,冷冷地站在门口,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皇后娘娘口谕——”
他目光如隼,径直锁定了人群中的沈知微。
“宣尚药局协理沈知微,即刻前往长乐宫偏殿,为江美人诊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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