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如豆,映着沈知微沉静的侧脸。
她的指尖在“僖嫔”的脉案上轻轻滑过,那份迟到了整整一夜的定论文书,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她敏锐的神经。
一个黑夜,足以让真相腐烂,让谎言生根。
她没有立刻声张,而是将脉案平铺在桌上,取来一个她亲手打磨的特制琉璃镜。
这是她用两块凸透镜组合成的简易显微镜,在旁人眼中是奇技淫巧,却是她勘破微观世界的唯一利器。
烛光下,镜片聚焦,纸张的纤维纹理被放大了数十倍。
她一寸寸地移动着脉案,目光扫过那一行行铁画银钩的字迹。
当视线落在“胎心康健,跳动有力”这八个字上时,她的动作倏然停住。
就在“力”字的最后一捺上,有一抹极淡的、几乎与朱砂印泥融为一体的暗红色。
在琉璃镜下,那抹暗红呈现出不规则的浸染状,边缘还有着干涸后留下的、蛋白质凝固的细微纹路。
更重要的是,它的形态,并非墨点或朱砂的显性沾染,而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指腹按压过的痕迹!
是血。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
一个医生,在宣告胎心康健的记录上,留下了一枚血指印。
这绝不是吉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立刻下达了命令:“小蝉,去档案库,将近十年来所有涉及皇嗣诞生、嫔妃小产的联署医案,全部调来甄别司。一份都不许漏!”
小蝉虽不明所以,但见沈知微神色凝重,不敢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夜深了,甄别司的灯火彻夜未熄。
一份份尘封的牛皮纸袋被打开,泛黄的故纸堆满了整整一间屋子。
沈知微带着几个心腹,在琉璃镜下,开始了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她很快发现了一个惊人的规律。
凡是经由太医院右院判崔元朗及其党羽联署的医案,尤其是在一些关键诊断,如“龙胎稳固”、“皇子康健”的字眼旁,总能找到类似的、极其隐蔽的血渍。
它们有时藏在笔画的转折处,有时混在朱红的印泥里,若非借助琉璃镜,肉眼根本无从察觉。
这不是意外,这是标记。
一个用鲜血立下的、关于谎言的盟誓。
沈知微的脊背窜起一阵寒意。
她终于明白,白太医的“假孕”案,不过是冰山一角。
更可怕的,是用活生生的生命去填补的、关于“真孕”的弥天大谎!
“大人,”小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刚刚完成另一项调查任务归来,“我……我问了几个曾在宫里伺候的老医官。他们说,宫里确实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签署关乎皇子诞降的‘大喜之报’,为表赤诚,主笔的医官会以银针刺破指尖,滴一滴血混入墨中,谓之‘赤诚奉君’。”
沈知微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这‘规矩’,是谁传下来的?”
小蝉咽了口唾沫:“都说是崔元朗崔院判。而且,专门负责为医官们提供采血银针和特制朱砂的器具房总管,正是崔院判的嫡亲表弟。”
线索,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沈知微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看向一旁早已被这阵仗惊得说不出话的程怀仁:“程典药,该你出场了。”
次日,程怀仁愁眉苦脸地找到了器具房总管,声称自己新得了一方上好的砚台,却苦于没有配得上的好笔。
他听闻总管家中藏有一套“祖传朱砂笔”,乃前朝制笔大家所制,特来求购。
那总管本就是个爱炫耀的性子,又见程怀仁如今在甄别司当差,有心巴结,半推半就之下,便将那套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笔取了出来。
笔一到手,立刻被送到了沈知微面前。
她取出一支,笔杆温润,看似平平无奇。
但她用特制的镊子,轻轻拨动笔尖与笔杆的连接处,一截比毫毛粗不了多少的微型刀片,竟从笔毫的根部弹了出来!
在书写时,只要稍稍用力,这刀片便会刺破执笔者握笔的指腹,渗出鲜血,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墨汁。
“好一个‘赤诚奉君’。”沈知微冷笑。
她随即从小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用棉签蘸了些许澄清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笔杆的内壁上。
那是她用海带和几种特殊草药提炼出的简易碘酒,可以与血液中的蛋白质发生反应。
瞬间,被涂抹之处,显现出淡淡的蓝紫色。
有血!
她又检查了另外几支笔,其中一支的笔尖下方,竟用细如蚁足的刀法,刻着三个小字——壬戌叁。
沈知微瞳孔骤缩。
她猛地翻开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三年前淑太妃诞下七皇子的产单副本,在那份伪造的记录编号末尾,赫然也是“壬戌叁”!
人证、物证、动机,俱全。
沈知微将那支刻字的笔和检测出血液反应的棉签小心翼翼地封入一个锦盒,递给了早已等候在侧的赵四郎。
“交给提督大人。”她吩咐道。
夜色中,谢玄把玩着那支精巧却暗藏杀机的朱砂笔,听完赵四郎的汇报,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她要本座如何?”
赵四郎恭敬地转达:“沈医官说,不用抓人,也不用审问。只要……让这支笔,出现在明日宗正寺的议事会上即可。”
谢玄的笑意更深了,他看着那支笔,仿佛看到了沈知微那双冷静又决绝的眼睛。
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罕见的赞许:“你啊,真是越来越像我了。”
那夜,几名东厂番役如鬼魅般潜入宗正寺,悄无声息地替换了主位文案上的全套笔墨。
翌日,宗正寺议事。
新制推行一月,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以右院判崔元朗为首的保守派系,联名上奏,要求驳回“医案公证制”,恢复太医院旧规。
崔元朗站在堂中,慷慨陈词,将沈知微的改革斥为“牝鸡司晨,祸乱纲常”,言辞激烈,引得不少老臣点头附和。
议事到了最后一步,需由崔元朗亲笔书写《驳回甄别司提案》的最终陈词,呈交御前。
他意气风发地走到案前,执起那支他无比熟悉的“赤诚笔”,饱蘸浓墨,挥毫而下。
“臣,崔元朗,泣血上奏……”
他笔走龙蛇,正写得酣畅淋漓,却忽然感到指尖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刺痛。
他并未在意,只当是自己心神激荡所致。
然而,当他写下“驳回”二字时,一滴殷红的血珠,竟从笔杆与他指腹的接触点缓缓渗出,沿着笔杆滚落,滴在雪白的宣纸上,瞬间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鲜血,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源源不断地从他指间涌出,染红了笔杆,染红了奏本,更染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台下百官瞬间哗然!
“这……这是怎么回事?”
“崔大人他……流血了!”
崔元朗也慌了,他想扔掉笔,却发现那笔像烙铁一样黏在手上。
他越是想掩饰,血流得越快,那张原本义正辞严的奏本,转眼间变得如同凶案现场。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个清冷沉静的女声,穿透了所有嘈杂。
“崔大人,看来您对驳回新制的决心,真是到了‘泣血’的地步。”
沈知微缓步从人群后走出,她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用黑色封皮装订的册子,上面用烫金的字迹写着——《血墨医案汇编》。
她走到堂中,将册子高高举起,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诸位大人都看到了。崔院判用他的血,来表达他的‘忠诚’。可你们是否想过,这些年,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忠诚之血’,被悄无声息地混进了宫中那些决定生死的医案里?”
她翻开册子,朗声道:“你们用血掩盖谎言,我就用血揭开真相!僖嫔案,胎心早停,却被记录为康健;淑太妃案,以男婴换女婴,谎报龙裔……这上面记录的每一桩,每一件,都有一滴你们的血作为印记。这每一滴,都不是敬意,是谋杀的印记!”
崔元朗面如死灰,浑身剧烈颤抖。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猛地推开桌案,转身欲逃。
“拿下!”
一道黑影闪过,赵四郎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一记手刀砍在他的后颈,崔元朗闷哼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
满堂死寂,只余下沈知微平静的声音。
她看着地上那抹被鲜血染红的奏本,眼神幽深,仿佛穿透了这薄薄的纸张,看到了背后无数堆积的骸骨。
她轻声道:“接下来,该清算那些没写进纸里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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