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急促而压抑的叩门声划破了掌医司的死寂。
沈知微猛地睁开眼,案上的烛火尚未燃尽,她几乎是和衣而眠。
门被拉开一道窄缝,小阿阮煞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医官……不好了!义庄……义庄出事了!”
她喘着粗气,将夜里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儿倒出。
今日轮值的守陵役夫里,有她一个远房表兄,那人半夜起夜,竟撞见几个黑衣人鬼鬼祟祟地在乱葬岗的一处新坟周围挖掘,正是柳氏的坟!
黑衣人似乎在寻找什么,撬了半天棺木,却像是一无所获,最后咒骂几声,悻悻离去。
沈知微的心脏骤然一沉,随即又被一股冰冷的清明所占据。
挖了,但没找到。
这说明两件事。
第一,白砚之和他背后的人已经从那份医案中嗅到了危险,猜到了母亲留有后手。
第二,他们不知道母亲真正的藏物之法,不知道那枚小小的指环才是关键。
等不了了。
一旦他们反应过来,或是直接毁棺灭迹,或是上报朝廷以“勘验”为名封锁义庄,自己都将再无机会。
唯一的生机,就在天亮之前。
沈知微没有片刻犹豫,抓起一件玄色斗篷披在身上,径直走向掌医司的后门。
她穿过寂静的宫巷,熟门熟路地来到东厂提督府的一处角门,对守门的番子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见你们督主,十万火急。”
一盏茶的功夫后,谢玄出现在内厅。
他只着一件绯色常服,墨发披散,显然也是被从睡梦中叫醒,但那双桃花眼里没有半分睡意,只有惯常的阴鸷与审视。
“什么事,值得沈医官深夜闯我这阎王殿?”他语调懒散,指尖却在轻轻摩挲着一枚玉扳指,这是他耐心告罄的前兆。
沈知微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铺垫,声音冷静得像淬了冰:“我要去开我娘的棺。”
谢玄摩挲扳指的动作一顿,厅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的疯狂或失措,但只看到了磐石般的坚定。
良久,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只说了四个字:“我陪你去。”
半个时辰后,三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皇城,没入沉沉的夜色。
京郊乱葬岗,阴风怒号。
沈知微、谢玄、须发皆白的匠户老柯,以及两名精悍的东厂番子,皆换上了一身守陵役夫的灰布短打。
月光被乌云遮蔽,昏暗得如同鬼火。
柳氏的坟茔前,新翻的泥土凌乱地堆在一旁,棺木一角甚至已经暴露在外,上面还留着粗暴的撬痕。
“畜生!”老柯看着那狼藉的景象,气得浑身发抖。
沈知微的眼神却越发冰冷,她蹲下身,示意老柯:“是哪一侧?”
老柯立刻定下心神,凭借着入殓时的记忆,绕到棺首,仔细辨认片刻,伸手指向左侧:“医官,就是这里。我记得您说过,这枚铜指环要焊得活泛些,当时还纳闷,现在看来……”
他伸手触摸那枚雕刻着卷草纹的铜环,果然在指腹下感觉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凸。
沈知微从怀中取出一柄薄如柳叶的手术刀,刀锋在微弱的火把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她没有假手于人,亲自将刀尖探入指环与棺木的缝隙,屏住呼吸,以一种外科医生独有的精准力道,轻轻一撬。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枚铜指环竟应声弹开,露出了下方一个早已凿好的、仅容一指宽的狭长凹槽。
凹槽之内,静静地躺着一卷用油纸紧紧包裹的物事。
沈知微的心跳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她用手术刀的刀柄小心翼翼地将其挑出,那东西很轻,几乎没有分量。
她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泛黄的油纸,露出的,是一张薄如蝉翼、质地奇异的皮膜。
她将那皮膜缓缓展开。
借着火光,只见那竟是半张人皮经特殊药水鞣制后留下的蜡拓,上面清晰地印着一只右脚的足底纹路,平滑光洁,没有任何标记。
而在蜡拓的一角,用细如蚊足的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
是母亲的笔迹。
“辛未腊月廿三,奉旨诊龙体足疾。先帝右足底平滑无记,非储君生父之征候。”
字迹的末尾,还用朱砂印着一个极小的“柳”字私印。
一道惊雷在沈知微脑中炸开。
她以为母亲只是发现了秘密,却没想到母亲竟以如此决绝而又隐秘的方式,留下了这无可辩驳的铁证!
人皮蜡拓,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直接的证据了!
她终于明白,母亲为何在狱中宁死不肯吐露一字。
因为这东西一旦面世,掀起的将是动摇国本的滔天巨浪,整个柳家都将被碾为齑粉。
她用自己的命,封存了这个秘密,也保全了家人的性命。
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开始飘落,打在沈知微的脸上,与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
二十年的冤屈、隐忍与牺牲,尽数浓缩在这半张薄薄的皮膜之上。
她握着它,像是握着母亲最后的心跳,也像握着一簇足以倾覆整个王朝的火种。
一把玄色的油纸伞,悄然撑在了她的头顶,隔绝了漫天风雨。
谢玄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侧,他没有看那份证据,目光只落在她颤抖的指尖。
他低沉的声音,像一把刀,剖开了这压抑的夜。
“她没能说出口的,现在,轮到你说了。”
返程的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疾驰。
沈知微已收拾好情绪,她将那份人皮蜡拓与锡箔密信的拓本用油布仔细包好,死死攥在手中。
突然,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有刺客!”车外的番子厉声高喝。
数名黑衣刀客如鬼魅般从道旁林中扑出,刀光凛冽,直劈马车。
谢玄早已掀帘而出,绣春刀悍然出鞘,与番子一同迎了上去,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沈知微紧紧护住怀中的证据,蜷缩在车厢一角。
她知道,此刻她唯一的任务,就是保住这东西。
混乱中,一支冷箭带着凄厉的啸音,洞穿了车窗的木棂,“咄”的一声,死死钉入她肩侧的木板,箭尾的羽翎距离她的脸颊不过半寸,兀自嗡嗡作响。
沈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没有去看窗外的厮杀,而是死死盯住了那截箭羽。
在箭羽的末端,用朱砂烙印着一个极其隐晦的暗记——一朵盛开的佛手花。
慈晖堂!
是太后的印记!
心中的猜测在这一刻化为冰冷的事实。
很快,厮杀声渐歇。
谢玄带着一身血气回到车内,他身上多了几道划痕,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解决了。”他言简意赅。
沈知微却没有回应,她缓缓拔下那支箭,目光冷得像西山的雪。
脱险后的后怕与心悸如潮水般涌来,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跳动。
她忽然冷笑一声,从怀中摸出那副冰凉的听诊器,将探头用力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
紊乱、急促、夹杂着愤怒与杀意的心跳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她抬起眼,看向谢玄,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不加掩饰的火焰。
“他们终于不怕我‘听心’了……”
她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因为他们知道,我已经听见了他们的命门。”
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里,马车驶回了京城。
沈知微没有片刻停歇,她将那份人皮蜡拓与锡箔密信一同锁入一只特制的防水小铁盒,亲自将其藏进了掌医司药窖最深处的一块活动地砖之下。
做完这一切,天已蒙蒙亮。
她站在院中,望着东方天际那一抹渐染的曦光,昨夜钉入木板的那一箭仿佛还带着余威,让她肩胛骨的旧伤隐隐作痛。
小阿阮端着一碗热汤,怯生生地走过来:“医官,这些东西……真的能让那些坏人伏法吗?”
沈知微接过温热的汤碗,指尖的冰冷被驱散了些许。
她吹了吹浮沫,目光却越过碗沿,望向那愈发耀眼的晨光,轻声道:
“不能。”
小阿阮一愣。
只听沈知微接着说:“能让坏人伏法的,从来都不是证据本身。而是我拿着它,走出去的勇气。”
远处,皇城的钟声悠然响起,宣告着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朝臣们将走向金殿,后妃们将开始梳妆,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沈知微知道,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再也不同了。
那扇尘封了二十年的真相之门,已经被她亲手凿开了一道缝。
而从这道缝隙里透出的光,终将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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