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陛之上,金砖铺地,光可鉴人。
崔夫人一袭织金云霞翟纹诰命服,头戴九翟冠,珠翠流苏随着她倨傲的姿态轻轻摇晃,折射出冰冷而得意的光。
她亲手捧着那方锦盒,盒中是她处心积虑伪造的《柳氏认罪书》。
百官垂首,无人敢直视她的锋芒,更无人敢与她背后所代表的淑太妃势力为敌。
今日,金銮殿便是她为沈知微准备的法场。
就在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阵清脆而平稳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不疾不徐,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跳鼓点上。
沈知微来了。
她未着官服,仅一身素白医袍,边缘用银线绣着简单的卷草纹,一如她在掌医司中千万次解剖缝合时的模样。
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挽起,素面朝天,却自有一股风霜洗练后的清冽与锋锐。
她身后,小满与耿老八各捧一物,神情肃穆。
面对崔夫人眼中迸射的怨毒,沈知微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大殿中央,对着龙椅上神情莫测的皇帝深深一揖。
“臣,掌医司主官沈知微,请奏,呈证。”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玉石相击,清越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崔夫人冷笑一声,抢先开口:“陛下!罪妇之女,能有何证据?不过是妖言惑众,垂死挣扎!臣妇手中,白纸黑字的认罪血书,方是铁证!”
皇帝面无表情,只抬了抬手,沉声道:“呈上来。”
沈知微却并未理会崔夫人,而是侧身,对耿老八微微颔首。
耿老八颤巍巍地走上前,将那三片貌不惊人的陶范置于一方特制的木架上。
他从怀中取出那柄鹿角刮刀,在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深吸一口气,刀尖沿着陶范上深刻的纹路,轻缓而匀速地划过。
“滋……沙沙……”
一阵仿佛来自亘古的摩擦声响起,微弱,却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突然,一丝沙哑、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的声音,从那片薄薄的陶泥中逸散而出!
“……吾……吾子未亡……”
轰!
大殿之内,仿佛落下一道惊雷!
文武百官瞬间哗然,交头接耳,满脸的不可置信。
龙椅上的皇帝,身形猛地一震,那张向来沉静如水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化为一片骇人的惨白!
他死死攥住龙椅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
刮刀继续移动,声音变得清晰。
“……藏于南驿……迎回……赤履……”
十二个字,字字如山,重重砸在金銮殿上!
“不可能!”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死寂,不是来自崔夫人,而是站在御座之侧,一向老成持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孙秉义!
他身子一晃,踉跄后退,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骇与混乱,口中下意识地喃喃自语:“不可能……那陶片早已被换……怎么会……”
话音未落,他猛然惊觉失言,死死捂住嘴,可那句话已如泼出去的水,被在场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皇帝的目光如两道冰刃,死死钉在孙秉义身上。
沈知微看也未看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她转向另一侧的小满。
小满会意,上前一步,高高举起那卷从地宫带回的血书。
“陛下,此乃我母柳氏亲笔血书原件。”沈知微的声音冷静如初,“然,真相并非总是肉眼可见。”
她亲自走到殿中那盏造型奇特的日晷灯前,拨动机关,巨大的琉璃灯缓缓转动,光线汇聚,模拟出日上中天的强烈光照,精准地投射在小满展开的血书之上。
奇迹,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
在那一行行血字与血字之间的空白处,一行行细如蚁足、却清晰异常的黑色小字,竟凭空浮现!
“知微吾女,见字如面。继我志,将‘无菌之法’与‘保大保小之术’昭告天下!”
“换嗣非叛,乃保真龙血脉于万一,此为先帝密旨!”
“紫衣者,奉密令护我母女出宫,恩同再造!”
字迹一行行显现,每一行,都是对崔夫人那份伪造供词的无情鞭挞!
崔夫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捧着锦盒的手开始剧烈颤抖,眼中志在必得的光芒被惊恐与慌乱所取代。
沈知微缓缓转身,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在崔夫人身上,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崔夫人,你说我母认罪?可你看见了么?她的血,她的冤,她的傲骨,都藏在字里行间,只肯在朗朗乾坤、赫赫白日之下,才肯说话!”
“臣,尚书房史官裴文远,愿以性命为沈掌医作保!”一直沉默的裴文远猛然出列,双手高高捧着一卷崭新的玉牒,“旧史已污,新史当立!臣已将真相录入史册,此为唯一真史!”
“妖术!这是妖术惑众!”孙秉义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指着沈知微,发出困兽般的嘶吼,“陛下!此女巧言令色,以鬼神之术混淆视听,其心可诛啊!”
他的话音未落,一道冷冽如冰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妖术?”
谢玄不知何时已从殿外步入,一身猩红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他一步踏出,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来人,带上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东厂提督校尉霍九章亲自押着两名身穿匠人服饰、抖如筛糠的男子走上殿来。
“说。”谢玄只吐出一个字。
其中一名匠人立刻叩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回……回陛下!是……是孙公公!是他命小人仿制先帝遗声陶范,将真品替换,又命我等将真品埋于城外义庄的枯井淤泥之中……”
另一人更是抖着声音供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秘闻:“小人还曾见过……孙公公每月初七,都会在静室之内,焚香祭拜一双用赤色布料包裹的鞋子,口中念着,那是‘赎罪之物’……”
赤履!
赎罪!
真相的最后一块拼图,在此刻轰然合上!
孙秉义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沈知微迎着皇帝探究的目光,从袖中取出一份泛黄的产育凭证,这是她母亲当年留下的唯一私物。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凭证一角,露出缝在内衬里的一块早已褪色、却依旧能辨认出是深红色的布料残片。
“陛下,”她高举那块残片,声音清亮而坚定,“先帝遗诏所言‘迎回赤履’,并非物件,而是指一个身穿红鞋的孩子。当年,您那位出生不久便被宣告夭折、从史书上彻底抹去的幼弟,并未夭亡。是我母亲,冒着诛九族的风险,以一狸猫换下太子,将其藏匿,后由奉先帝密令的谢提督,一路护送出京,隐于民间。我母柳氏,不是卖主求荣的叛徒,她是救主于危难的功臣!”
殿内,刹那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个足以颠覆国本的惊天秘密震得魂飞魄散。
皇帝颤抖着从龙椅上走下,一步一步,走到沈知微面前。
他的目光掠过那显影的血书,掠过那块赤色的布片,最终,他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接过了那份承载着无数血泪与冤屈的血书。
绢布冰冷,帝王的手却滚烫如烙铁。
他久久不语,唯有胸口剧烈的起伏,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退朝的钟声敲响时,孙秉义与崔夫人已被当场拿下,押入天牢。
夕阳的余晖,将奉医堂那块新换的匾额照得熠熠生辉。
沈知微立于堂前,晚风吹起她的衣袂,带来一丝凉意。
谢玄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声音低沉:“孙秉义在狱中自尽了。用一根磨尖的骨簪,刺穿了心口。临终前,只留下一句话——‘太平本是谎言撑的’。”
沈知微仰头,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轻声道:“那就从今往后,让真相来撑。”
远处,小满正带着一群新来的小医婢,在院子里辨认着石灰水与硝石,仔细讲解着显影药液的调配比例。
风过檐角,将沈知微袖中那张未来得及处理的《认罪书》伪证残页吹起一角,打着旋儿飘向远方,在空中化作一抹不起眼的灰,归于尘土。
真正的光明,似乎才刚刚开始。
然而,沈知微心中却无半点轻松。
金殿之上,皇帝接过血书后那长久的、令人心悸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那份足以颠覆天下的真相,最终会化作荣光,还是成为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另一把利剑?
答案,只在九五之尊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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