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如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京城上空二十年的迷雾。
阿履。
赤履。
那个传说中,生来右足无趾纹,被视为“踏地无痕,真龙隐迹”的皇室血脉。
沈知微的心脏猛地一沉,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
她和谢玄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风暴——惊骇,了然,以及一丝即将揭开终局的决然。
“备车,”谢玄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全城戒严,封锁所有出京要道。咱家,亲自去迎。”
寒风凛冽,如刀割面。
京城十里外的长亭,东厂的缇骑如一排排沉默的铁塑,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当远处一辆简陋的囚车在霍九章的亲自押送下缓缓驶近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凝滞了。
车帘掀开,一个身形单薄的青年被搀扶着走了下来。
他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每咳嗽一声,整个身体都像是要散架一般,唯有一双眼睛,虽染着病气,却依旧清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纯粹。
他就是阿履。
他不像一位储君,更像一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夫人。”霍九章单膝跪地,声音嘶哑。
沈知微没有说话,快步上前,径直蹲下身,目光落在了那青年被粗布包裹的右脚上。
她没有碰他,只是用眼神示意。
青年似乎明白了什么,在霍九章的帮助下,费力地解开了脚上的布条。
当那只脚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时,即使是心志坚如磐石的谢玄,瞳孔也猛地一缩。
那只脚的足底,光滑如玉,竟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趾纹。
“赤履……”裴文远老大人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幕,激动得老泪纵横,几乎站立不稳。
“先带回奉医堂。”沈知微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奉医堂内,炭火烧得正旺。
阿履被安置在最洁净的病房里,沈知微为他做着最细致的全身检查。
“寒毒侵体,已入脏腑。”她一边检查,一边对身旁记录的小满说道,“是经年累月从饮食中下的慢性毒,若非他自幼习练一种特殊的内家呼吸法护住心脉,早已身亡。”
她的手指在他的背部轻轻按压,忽然,指尖一顿。
在他的右肩胛骨下方,有一处颜色稍深的皮肤,触感坚硬。
“转过身,小满,掌灯。”
灯火靠近,那块皮肤的轮廓在光下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是一处早已愈合的陈年烫伤,疤痕组织增生,形成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形状——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凤印烙痕!
当年为防假冒,柳氏与先帝定下的最终极、最隐秘的标记!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早已褪色发脆的红布残片,正是她母亲那份产育凭证的内衬。
与此同时,霍九章也从阿履贴身的衣物夹层中,取出了一块同样材质的红布。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沈知微将两块布片轻轻合在一处。
刹那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两块布片,严丝合缝,完美地拼成了一块完整的婴儿襁褓布。
布上陈旧的针脚走向、丝线的经纬密度,甚至因岁月侵蚀而产生的褪色痕迹,都分毫不差。
这是铁证!
就在此时,一名东厂番子疾步入内,将一份绝密档案呈给谢玄。
那是二十年前,护送“南驿赤子”的原始令签。
谢玄缓缓展开那张泛黄的纸,上面是他当年少年缇骑时,还略显稚嫩却锋芒毕露的签名。
而在他的签名旁边,赫然是一个鲜红的血指印,指印旁,是柳氏清秀而决绝的字迹。
日期,辛未年七月十六,正是皇子“夭亡”的第二天。
签文的末尾,附着一行用极细笔锋写下的小字,墨色已淡,却字字泣血:“若他日归来,请告之母已代子受过,勿念。”
谢玄高大的身躯微微一晃。
他凝视着那行小字,良久,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抬手摘下了那张仿佛长在他脸上、代表着冰冷与无情的银质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俊美绝伦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眼角一颗殷红的泪痣,此刻竟像是要滴出血来。
“我答应过她,”他的声音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褪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彻骨的疲惫与执拗,“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让他回来。”
翌日,太医院正堂。
一场关乎国本、颠覆朝堂的公开验证,在沈知微的主导下,正式拉开帷幕。
正堂之上,文武百官、皇亲宗室肃立两侧。
皇帝高坐御座,神色莫测。
三重检验,环环相扣。
第一重,验体征。
太医院院使率三名资深御医,当众查验了阿履右足的“赤履”特征与背后的“凤印”烙痕,反复确认后,院使躬身回禀:“禀圣上,此二项特征,与皇室秘档《真龙录》所载,毫厘不爽!”
满堂哗然。
第二重,核档册。
尚书房史官裴文远,手捧着那本由沈知微汇编、他亲自考证的卷宗,高声宣读:“经查,辛未年七月十六,确有一婴孩经御药房密道送出,由时任缇骑校尉谢玄所部接应南下。沿途驿站、暗桩记录,皆可与霍五娘证词、南驿村志互为印证。人证物证,俱在!”
声如洪钟,字字千钧。
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
终于,轮到了第三重,也是最关键的一重——光照显影。
沈知微一袭素白医袍,神情肃穆地走上堂中。
她手中托着一个琉璃盘,盘中盛着那块拼接完整的婴儿襁褓红布。
“此布,乃柳氏以特殊药材浸染而成。布中信息,寻常光线下无迹可寻,唯有遇上特定的显影药剂,方可现形。”
说罢,她将一瓶清澈如水的液体,缓缓淋在红布之上。
奇迹,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
那古旧的红布,仿佛活了过来,原本空白的布面中心,竟缓缓浮现出一行以血色写就的细字,笔锋傲骨,力透纸背:
“吾弟承统,待时而起。”
“是先帝的笔迹!”一名老臣失声惊呼。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
竟是那疯癫多年的泥范匠人耿老八,他抱着那尊先帝遗言的泥范,冲破了侍卫的阻拦,跪在殿前,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一道尚未刮开的泥槽,猛地刮响!
“滋啦——”
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决绝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
“……迎回赤履……立为储贰!”
谎言的王朝,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皇帝闭门三日。
三日后,诏书下达,召集群臣于太和殿。
裴文远站在丹陛之下,展开崭新的《玉牒》草案,声音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辛未换嗣一案,实为先帝保全真龙血脉之苦心。接生婆柳氏、掌医司沈氏母女,忠烈双全,功在社稷。今迎回皇弟,念其漂泊之苦,赐名李承安,封‘靖安君’,居南宫,参预国政。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的那一刻,远在奉医堂的檐角下,那只由青铜符节熔铸的铜铃,竟无风自动,发出一阵清越悠远的长鸣。
小满站在廊下,仰头听着那清脆的铃声,泪水悄然滑落,她轻声念道:“娘,您听见了吗?这次,是铃在替您说话。”
当夜,月华如水。
沈知微独自一人,坐在那座已被夷为平地、即将改建成皇家医学院的地宫原址上。
她手中,握着母亲血书的最后一页。
月光透过规划图中预留的新天窗位置洒落,恰好照亮了那一行字:“知微吾女,继我志,昭天下”。
她以为,母亲的志向,就是为靖安君正名。
可此刻,她却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
血墨字迹的边缘,在月光下,似乎有一圈极淡的、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荧光。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微型显影剂,小心翼翼地滴了一滴在纸上。
下一秒,令她浑身血液都为之沸腾的一幕出现了。
在那行血字的下方,竟浮现出一行如蚁附般微不可见的批注,笔画之细,非人力可为,显然是以某种极细的工具蘸着胆汁写成:
“听诊器中,存有初代御医手札全本。”
沈知微猛地抬头,望向远处奉医堂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墙上悬挂的那只铜铃,又低头,死死凝视着自己亲手复原的那只听诊器的螺旋金属纹路。
她终于明白了。
为靖安君正名,只是母亲计划的第一步。
这,不是结束。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宏大的一道命题——重建整个古代医学体系的钥匙,就在她手中!
远处,钟鼓楼的更鼓声悠悠传来,一下,两下……十三下。
十三声更鼓,破夜长鸣,仿佛时光轮回重启,预示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开端。
沈知微缓缓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血书残页。
她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废墟,落在墙上悬挂的那副大周疆域图上,最终定格在北境最险要的关隘。
雁门关。
下一处风暴的中心,她的下一个战场,正在那里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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