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鹰嘴崖的坐标在脑中水道图上标定,谢云亭一字一顿地吩咐:“传令下去,全员登船,即刻战备。老艄九,去机舱,我要知道这艘船还能活多久。白账房,把‘江安号’所有的文书档案,一个字不漏地给我找出来。”
命令如淬火的钢,冷静而坚硬。
众人心中刚燃起的喜悦被这股凛冽的杀气瞬间浇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拉满弓弦的紧绷感。
“江安号”的驾驶台内,一股陈旧的机油与铁锈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老艄九粗糙的手掌抚过冰冷的仪表盘,片刻后,他带着阿篾钻进闷热的机舱,半晌才满身油污地爬出来,脸色比锅底还黑。
“先生,”他灌了一大口酒,抹着嘴角的酒渍,声音沙哑,“情况不好。主机舱锈得厉害,锅炉压力也上不去,德国佬的玩意儿是扎实,可也经不住这么糟践。船上剩下的煤渣,省着烧,最多撑四天。这船,现在就是个外强中干的铁棺材。”
话音未落,白账房拿着一叠泛黄的卷宗匆匆赶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指向其中一份文件:“先生,更糟的在这儿。海关旧档里写着,‘江安号’三年前因在芜湖段严重超载,被吊销了A类内河航运执照。我们要想合法把它开出安徽,必须到汉口港务局重新验船,申领牌照。”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得像是在卷宗上压了一块铁:“而汉口港务局的总办,叫马德彪。我查过,他是三江会会长杜沧海的小舅子。”
这是一个死局。
去汉口,等于把脖子伸到敌人的铡刀下;不去,这艘船就永远是离不了港的废铁,三江会的快艇随时能把它堵死在屯溪。
一时间,驾驶台内死寂一片,只听得见江风刮过舷窗的呜咽声。
谢云亭却仿佛未闻,他只是静静地立在德制罗盘前。
那枚嵌入的“鉴”字铜牌,正与罗盘上的刻度隐隐呼应,脑海中那幅巨大的蓝色水道图,随着江水的流动,正以一种微不可察的频率轻轻脉动,仿佛是这艘船、这条江的心跳。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所有的犹豫与彷徨都已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决然。
“我们不等他们批,”他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自己走。”
夜色如墨,屯溪港陷入沉睡,但“江安号”上下却灯火通明,宛如一座与黑夜对峙的孤岛。
小鹞子不知从哪找来一张巨大的油布,趴在甲板上,借着马灯昏黄的光,用炭笔飞快地绘制着什么。
那是一张从鹰嘴崖到吴淞口的长江航段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了几十个红点。
“先生,这些都是我们‘云记’沿途设立的巡茶哨,平日里只用一盏灯。我拟了套旗语联络法,以哨灯为中继,三里一哨,五里一站。一旦上游发现敌艇,哨站即燃双灯示警,消息半个时辰就能传到下游。”
另一边,沉默寡言的山豹子正用他仅有的一只手臂,将一捆捆浸过桐油的猎户绳索和铜铃分发给几个精干的伙计。
“梅岭沿江有三处哨位最险,易被摸哨。我带人去,在江面上拉起铁线,挂上这些‘风闻铃’,夜里只要有船靠近,风动铃响,百米外都能听见。”
谢云亭看着他们,沉声补充了一条铁律:“今后,云记每艘船出港,沿途哨站必须依次点灯相送。归航时,若见任何一处哨灯熄灭,宁可船毁货沉,也绝不靠近,即刻折返!”
这是“信灯链”第一次从商业信誉的象征,变成了决定生死的军令。
阿篾则领着人,一寸寸地清点着“江安号”的货舱。
当他们撬开底层一块异常厚重的柚木夹板时,一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暗格露了出来。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本厚厚的德文手札,和一卷牛皮纸绘制的备用螺旋桨图纸。
老艄九闻讯赶来,只翻了两页手札,那双终日被酒精浸泡得浑浊的眼睛,竟猛地涌出泪来。
他捧着书,手抖得像风中的残叶:“是‘汉阳轮机厂’的手笔……是那批老师傅留下的东西……当年日本人打过来,厂子被炸,他们不愿给鬼子造船,十几个顶尖的技师,一夜之间,全投了江……”
悲怆的气氛在舱内弥漫。
谢云亭接过那本满是精密图表和德文注释的手札,心中某个念头豁然贯通。
他当即拍板:“阿篾!拆了船上那台旧的备用锅炉,按照这手札上的工艺,给我改成烘茶舱!老艄九,你负责!从此,‘江安号’既运茶,也制茶!我们把精制车间,直接搬到江上来!”
白账房在一旁飞快地拨着算盘,猛地一拍大腿,惊呼道:“妙啊!先生!如此一来,我们就能避开沿途所有被三江会控制的仓储和茶厂,直接在船上完成从粗茶到精制‘春雪红’的全过程!这艘船……它不再是普通的货船,它是一座会走的‘信灯台’,是一座移动的堡垒!”
翌日清晨,三江会的反击如期而至。
屯溪港码头的公告栏上,赫然贴出由商会和港务联合签发的告示:“为整顿航运秩序,即日起,所有非在册注册之航运企业,一律禁止使用机动船只从事商业运输。”
同时,两艘海关的稽查快艇开始在港口附近昼夜巡逻,探照灯的光柱在江面上来回扫荡,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威胁。
谢云亭却像个没事人,依旧让沈寡妇率领着那支“女子护航队”,驾着几艘满载次等茶叶的木驳船,大张旗鼓地驶出港口,佯装要强行运茶。
稽查艇果然上钩,立刻追了上去,在江面上展开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那片喧闹的江面。
无人注意,当天深夜,当潮水退至最低点时,“江安号”在支流的阴影中悄然熄灭了所有灯火。
没有汽笛轰鸣,船头的铁锚被厚厚的棉布包裹着缓缓吊起,几艘小舢板在前面用铜哨吹出低沉的号子引路,这艘钢铁巨兽,竟借着退潮的逆流,如一头沉默的巨鲸,无声无息地滑出了支流,汇入了奔腾不息的长江主航道。
船行一夜,天将破晓。
当“江安号”行至鄱阳湖口与长江交汇的开阔水域时,负责了望的小鹞子突然发出一声急促的低呼。
他指着远处江北岸连绵的山脊,声音发紧:“先生,看!三短光!是鹰嘴崖哨站的最高遇袭信号!”
几乎在信号闪现的瞬间,谢云亭脑中的蓝色水道图上,一个代表“危险”的红点骤然亮起。
系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运算,在主航道旁标示出一条仅容一船通过的狭窄岔道。
“右满舵!进芦苇荡!”谢云亭的命令不带一丝迟疑。
老艄九猛地转动舵轮,“江安号”庞大的船身以一个惊险的角度,擦着礁石的边缘,一头扎进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刚刚藏好身形,江面上便传来了两艘新式快艇引擎的巨大轰鸣声,雪亮的探照灯光柱如利剑般割开水雾,疯狂扫射着他们刚才经过的江面。
船上众人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要停止。
老艄九把耳朵贴在冰冷的甲板上,听了半晌,嘴角咧开一丝狞笑,对谢云亭比了个手势,压低声音道:“那帮孙子在用汽笛发暗号,说‘目标已按计划清除’,收队了。”
谢云亭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那就让他们以为,这艘船,真的已经沉了。”
拂晓之前,江雾最浓。
“江安号”悄然倒船,折返回一段航程,最终在一处地图上都未标注的废弃渡口靠了岸。
谢云亭亲自带着阿篾、山豹子等十数人,攀上湿滑的崖壁,驰援鹰嘴崖。
哨站已是一片狼藉。
他们赶到时,正看到老烟锅背靠着一块山石,肩头血肉模糊,显然是中了枪,却仍用身体死死护着怀里那支未被淋湿的火把。
谢云亭撕下自己的衣襟,为他用力按住伤口。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石缝中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柄断掉的短刀,只剩下半截刀身和刀柄,深插在岩石的缝隙里,刀柄上那个熟悉的“谢”字篆刻,让他心头猛地一震——这是三年前,谢家茗铺护院的制式佩刀!
他伸手握住那冰冷的刀柄,用力将其拔出。
就在断刀离鞘的刹那,他怀中的“鉴”字铜牌骤然发烫,脑中的罗盘系统随之剧烈震颤。
一道幽蓝的光晕自铜牌上流淌而出,顺着他握刀的手臂,瞬间覆盖了那半截断刃。
刀身上的血迹与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蓝光中交织成形。
紧接着,他脑海中那幅巨大的长江水道图上,竟凭空浮现出一段从未被标注过的、散发着微光的隐秘水路——那是一条直接穿过梅岭山腹的天然溶洞,其入口正位于这片废弃渡口之下,而出口,竟能绕过三江会层层封锁的九江段,直通下游!
他握紧了刀柄,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连接着三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
他终于明白,父亲留下的,不仅仅是仇恨与荣耀。
“原来……”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与恍然,“原来您早就埋下了退路……也埋下了,反击的路。”
月光下,谢云亭摊开一张简易的军用地图,那柄断刀被他重重地压在地图一角。
幽蓝的系统光芒,只有他自己能看见,正从断刀之上,投射出那条蜿蜒曲折的溶洞水道。
他的手指,缓缓落在了水道图的出口处,那里,正是九江下游最繁华的码头之一。
他要做的,是把这条绝境中的退路,变成一把刺向三江会咽喉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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