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破了谢云亭脑海中的迷雾。
这绝非决策失误,更像是在黑暗中摸索一条新的出路。
赫德美洋行这头猛虎,或许并非铁板一块,它的内部,已然出现了裂痕。
“阿篾,”谢云亭的声音低沉而果决,眼神中闪烁着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锐利光芒,“你亲自去一趟,找老烟斗。告诉他,我需要一份赫德美近一个月所有货轮的进出口申报记录,特别是那些未正式归档的底单。钱不是问题,要快,要绝密。”
阿篾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老板的意图。
官方档案可以作假,但那些在海关底层文书手中流转、尚未整理的原始单据,才是最真实的第一手情报。
他重重点头,转身没入夜色。
三天后的深夜,一份散发着淡淡霉味和烟草气息的卷宗被送到了谢云亭的桌上。
纸页泛黄,字迹潦草,但其中记录的内容却让谢云亭的瞳孔骤然收缩。
果然不出所料!
记录显示,赫德美洋行正通过一家注册在香港的空壳公司,秘密从印度加尔各答进口了数批价格低廉至极的红茶末和茶梗。
这些劣质茶叶并未经过工部局的正常备案,而是被悄悄运进了租界外的秘密仓库,与少量的高等级祁门红茶进行拼配,再贴上赫德美“特级拼配”的标签,以高价在市场上出售。
他们一边在汉口不计成本地绞杀云记,一边却在用这种偷梁换柱的手段维持利润。
这说明,旷日持久的商战已经严重动摇了他们的资金链!
他们急需回血,甚至不惜砸掉自己百年积攒的招牌。
谢云亭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他要做的,不是揭露,而是让这颗埋在赫德美内部的炸弹,自己引爆。
他随即启动了代号“风语”的计划。
第二日清晨,汉口码头上,扛着沉重麻包的苦力们惊讶地发现,那个平日里最能吆喝、最会讲笑话的小石头,今日却唱起了一首新编的《茶魂谣》。
“谢家茶,云记香,松柴焙火透骨梁。洋油熏,烟火呛,喝进肚里坏心肠。红汤亮,金圈晃,真假好坏心有量。莫贪便宜吃大亏,一分价钱一分香……”
歌谣简单上口,词意却直白得像一把尖刀。
它不提任何商号,只讲茶叶好坏的辨别方法。
码头上人来人往,这首歌谣像长了翅膀,迅速从江边传到了街头巷尾,传到了每一个茶客的耳朵里。
越来越多的人在购买赫德美的茶叶时,开始下意识地闻闻气味,看看汤色。
与此同时,黑妞和她手下的船娘、女工们也行动起来。
她们在为租界的洋行职员、买办们浆洗衣物时,将一张张火柴盒大小的纸条,悄悄塞进了干净衬衫的口袋里。
纸条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字:“您杯中的红茶,真的是祁门香吗?”
一句轻飘飘的问话,却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扎在了那些自诩上等人的心上。
恐慌和猜疑,开始在赫德美最核心的客户群体中蔓延。
舆论的火候刚刚好,谢云亭打出了最关键的一张牌。
他亲自撰写了一封措辞强硬却又滴水不漏的公函,以云记茶号的名义,正式致函设在上海的国际商会仲裁庭,请求对云记首创的火漆“信”字茶引,进行全面的防伪技术认证。
函件中,他附上了云记创立三年来,所有批次火漆母模的详细流转记录、每一担茶叶背后对应的茶农溯源档案,以及数千份来自普通消费者的“茶引预购券”存根汇编。
他将自己的商业信誉体系,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世人面前。
在信的末尾,他笔锋一转,写下了极具挑战性的一段话:“商业之本在于信。若华商之信,需洋人点头方能立足;若我同胞之诺,需外人仲裁方可取信,那敢问这滔滔长江上的风,是否也该由外国人来吹才算数?”
这封信与其说是申请,不如说是一份战书。
它将一场商业纠纷,直接上升到了民族商业尊严的高度。
国际商会仲-裁庭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迅速受理了此案,并决定在汉口设立临时听证会,现场比对。
听证会当日,汉口江汉关大楼的礼堂内座无虚席。
赫德美洋行的代表,那位名叫安德森的英国人,高傲地将一枚镌刻着英国皇室徽章的“皇家认证”金牌摆在桌上,眼中满是轻蔑。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场闹剧。
轮到谢云亭陈述,他却并未急于辩驳。
他没有华丽的徽章,也没有官方的文书。
他只是平静地请上了两位证人。
第一位,是九婆婆年仅十岁的孙儿,他双手捧着一只黝黑的陶罐,那是当年谢云亭在簰洲湾改良“松柴焙火”工艺时,用来盛放松脂的器物。
罐壁上残留的松脂,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第二位,是退休关员老烟斗。
他一言不发,只是从怀中摸出一支铜哨,对着窗外,吹奏了一段急促而独特的汽笛暗语。
这是老一辈引水人才懂的信号,代表着“前方有暗礁,请求验货通行”。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谢云亭示意阿篾端上三只白瓷碗和一壶清水。
他当众取出三份截然不同的“茶叶凭证”,缓缓放入碗中。
第一份,是云记自己的“信”字茶引,火漆印记鲜红如血。
第二份,是之前三江会仿造的劣质茶引,颜色暗沉。
第三份,则是一包从黑市上高价购得的、印有赫德美标签的走私茶包。
清水注入。奇迹发生了。
云记的茶引火漆,在水中缓慢溶解,一丝丝极细的红色植物纤维清晰可见,水中晕开一抹淡淡的松香。
系统界面在谢云亭脑中同步浮现,将纤维结构、松脂成分等数据分析得一清二楚。
他早已将这些数据整理成图表,此刻正由阿篾投影在礼堂的幕布上。
三江会的仿冒品,火漆遇水则化作一团浑浊的红色染料,刺鼻的化学气味弥漫开来。
而那包赫德美的茶叶,包装精美,但茶包的封口线上,一点微不可见的胶水在水中溶解,释出一股淡淡的腥味。
幕布上的数据显示:工业用鱼胶,含有微量甲醛。
全场哗然!
安德森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站起,厉声呵斥:“一派胡言!这是污蔑!”
就在此时,评茶席上一位须发微白、一直沉默不语的印度籍评茶师,缓缓站了起来。
他是商会特聘的独立专家。
“先生,”他对着安德森摇了摇头,随即转向谢云亭,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我在阿萨姆的茶园工作了二十年,负责的就是茶叶发酵。赫德美先生的茶我喝过很多,但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发酵控制。”
他指着幕布上云记茶叶的发酵曲线图,眼中满是赞叹与不可思议:“温度、湿度、时长,精确到了分钟和露珠的程度。这已经不是工艺,而是艺术。这位中国先生的茶,比我家乡最好的茶叶,更懂得‘火候’的灵魂。”
一锤定音。
最终,仲裁庭郑重宣布:云记的“信”字茶引,其独特的火漆配方与溯源体系,具备国际级的防伪标准,建议纳入国际商会华茶出口推荐名录。
消息传出,江汉关外,等候已久的市民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汉口外滩,万众欢腾!
谢云亭没有留在人群中接受赞誉。
他悄然脱身,与阿篾、小石头等人乘上一艘小舟,逆流而上,直抵赫德美茶行那紧闭的正门前。
他将认证书的复印件仔细折好,投入冰冷的黄铜信箱。
信封里,还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下次见面,不在街头,而在谈判桌上。”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登船,小舟划破江水,顺流返回。
胜利的喜悦弥漫在每个人心头,连江风似乎都带着甜意。
就在这时,眼尖的小石头忽然指着上游的江面,发出一声惊呼:“老板,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月光下的江心,正漂来一只孤零零的无主木筏。
木筏上,似乎躺着一个什么东西,被一块破旧的油布蒙着,勾勒出一个人形。
随着木筏越来越近,他们看得更清楚了。
那确实是一具尸体,不知在江上漂了多久。
一阵风吹过,掀起了油布的一角,露出了死者臃肿的腰部。
在那里,一本被江水泡得发胀的账本残页,正从他的衣襟里滑出半截,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字和洋文。
小舟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谢云亭站在船头,江风吹动他的衣衫。
他死死盯着那具随着波浪起伏的尸体和那半截账本,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幕。
良久,他低声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风,终于把他们的尸首吹出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蓝光一闪,那副代表势力格局的《心绪图谱》上,远在上海外滩区域的那一团代表着赫德美总部的猩红色光点,毫无征兆地剧烈震荡起来,边缘处甚至出现了一丝崩裂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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