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公路,踏上那条来时颠簸的土路,玉清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艰难。
他穿的是一双府里穿的软底绸缎鞋,根本不适合长途跋涉。
没走多远,鞋底就被尖锐的石子磨破了,脚趾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黏糊糊的血和组织液浸湿了袜子,每踩下去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直流。
清晨的寒气被日头取代,渐渐变得燥热。汗水浸湿了内衫,黏腻地贴在身上。
从昨天被灌药到现在,他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喉咙干的像撒哈拉沙漠,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头晕目眩。
但他不敢停。
逆着人流走,他显得格外扎眼。
那些拖家带口、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南逃的人,都用一种怪异、不解,甚至带着点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这个衣着不凡,却狼狈不堪、独自北上的年轻人。
“喂,后生,走反了!那边在打仗呢!”一个好心的老汉冲他喊道。
玉清低着头,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尽管每一步都痛苦万分。
走了一段,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吆喝。
玉清回头一看,魂飞魄散,是一队溃败的士兵,大约十几个人,军装破烂,满脸硝烟尘土,有的丢了枪,有的缠着肮脏的绷带,眼神里充满了失败后的惊惶、麻木,以及一种野兽般的凶狠。
他们看到孤身一人的玉清,目光在他虽然脏污但质地尚可的衣服上扫过。
玉清心脏骤停,想也没想,连滚带爬地跳进了路边的干涸沟渠里,蜷缩在杂草丛中,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屏住了。
溃兵们骂骂咧咧地从路上走过,似乎没兴趣为一个“难民”浪费时间,他们的目标是尽快逃离。
直到脚步声远去,玉清才敢慢慢探出头,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继续前行,战争的残酷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路边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眼神空洞地望着南方,怀里抱着一个包袱,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脸色通红、显然在发高烧的孩子,坐在路边无助地哭泣,孩子的哭声微弱得像小猫。
更远处的一片收割过的稻田里,他看到几个随意丢弃的、已经肿胀发黑的尸体,苍蝇嗡嗡地围着盘旋,恶臭随风飘来。
玉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回去?回到这样的地狱里去?
但下一刻,顾枭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个男人,就在这样的地狱中心。
他会害怕吗?他是否正冷静地注视着更多的死亡?他是否也受了伤?是否也像这些溃兵一样狼狈?
不,他不会。
他一定会守到最后,直到……
玉清不敢想下去。
他想起顾枭醉酒后抓着他袖子说“别走”的脆弱,想起他枕在自己膝上小憩时难得的宁静。
那个看似强大的男人,内里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疲惫和柔软。
他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
这个念头,像最后的精神支柱,支撑着他几乎要散架的身体。
他咬着牙,忽略脚底钻心的疼痛,忽略喉咙的灼烧和胃部的痉挛,一步一步,继续向北。
中午时分,太阳毒辣起来。
他找到一个路边被遗弃的、半塌的窝棚,躲进去暂时歇脚。他脱下鞋子,看到双脚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撕下大氅内侧比较干净的里衬,笨拙地包裹住双脚。
窝棚外,几个歇脚的难民在低声交谈。
“……听说城北打的最狠,当官的都还在那儿顶着……”
“顾家……好像就在城北那边吧?唉,怕是……”
玉清竖起耳朵,心脏狂跳。
城北,顾府。
他有了更明确的方向。
休息了片刻,他重新穿上那双破烂不堪、被布条包裹的鞋,忍着更剧烈的疼痛,走出了窝棚,再次汇入那逆流而上的、孤独的旅程。
目标:城北。
越往前走,道路越是难行。
土路被之前经过的军队车马碾得坑坑洼洼,有些地方甚至被炸出了浅坑。
遇到的溃兵也多了起来,他们不再是成建制的小队,而是三三两两,神色仓皇,看到落单的人,眼神更加不善。
玉清不得不更加小心,尽量避开大路,在田野和树林的边缘穿行,这使得他的双脚承受了更多的折磨。
空气中的硝烟味越来越浓,远处传来的炮声也越发清晰、密集,如同死神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南逃的人流变得更加拥挤和慌乱,人们脸上写满了惊惧,推搡着,哭喊着,仿佛慢一步就会被身后的恶魔吞噬。
玉清逆着这股恐慌的人潮,感觉自己像一条试图逆流而上的鱼,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饥饿和干渴终于战胜了尊严,在一次几乎要晕倒的时候,他拉住一个看起来面善的、抱着孩子的中年妇人,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哀求:“大娘……行行好,给……给口水喝吧……”
那妇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虽然狼狈但五官清俊,不像坏人,又看他嘴唇干裂出血,终究心软,从随身的瓦罐里倒了一点浑浊的水给他。
玉清感激涕零,小心翼翼地接过,如同饮下琼浆玉液。
后来,他看准一个独自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些杂物的老汉,鼓起勇气,扯下大氅领口一枚银质的、雕花精致的扣子,递过去:“老伯……我……我用这个,跟您换个能吃的东西,行吗?”
那老汉拿着扣子对着光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从车上的包袱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黑乎乎、硬邦邦、看起来放了不知多久的窝窝头,又解下腰间一个脏兮兮的葫芦,里面还有小半葫芦水。
“换吗?”老汉问。
“换!”玉清毫不犹豫。
他拿着那个冰冷的、像石头一样的窝窝头,走到路边,费力地啃咬着。
窝窝头粗糙拉嗓子,带着霉味,但他如同在品尝珍馐美味,一点点地,就着那点浑浊的冷水,艰难地咽了下去。
食物下肚,虽然微不足道,却仿佛给这具即将耗尽能量的身体注入了一丝活力。
他身上的绸缎长衫,早已被路边的荆棘灌木刮得破破烂烂,下摆撕开了几道大口子,沾满了泥浆、草汁和不知名的污渍。
那件顾枭的旧大氅,也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变得灰扑扑的。
他的脸上、手上全是尘土和汗渍混合成的污垢,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额间那颗曾经让他得名“观音”的朱砂痣,也被灰尘掩盖,不再显眼。
此刻的他,看上去比最落魄的难民还要不堪。
唯有那双眼睛,在污浊的脸庞上,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全部信念——回到顾枭身边。
傍晚降临,天边被火光染成一种诡异的橘红色。
枪炮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几里之外,他甚至能听到子弹划过空气的尖啸和爆炸产生的气浪扑面而来的震动,地面不时传来轻微的颤抖。
他站在一个小土坡上,望着北方那片被战火和浓烟笼罩的天空,那里就是他要去的地方,是顾枭所在的地方。
想象着顾枭可能正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可能受伤,可能……他不敢再想下去。
所有的疲惫,脚底撕裂般的疼痛,饥饿,干渴,恐惧……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那冲天的火光烧成了灰烬。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硝烟和死亡气息的空气,仿佛这样能离顾枭更近一些。
然后,他不再犹豫,也不再节省体力。
他迈开脚步,用尽身体里最后储存的所有能量,向着那片吞噬一切的地狱,向着那个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的人,开始了最后的、义无反顾的冲刺。
衣衫褴褛,步履蹒跚,信念,却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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