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山风更冷。破屋里没有生火,寒气如同无形的细针,从四面八方扎进来。
顾枭将那床薄被严严实实地盖在玉清身上,自己则只穿着单衣,守在旁边,冻得嘴唇有些发紫,却浑然不觉。
后半夜,玉清的额头似乎没有那么烫手了,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悠长了一些。顾枭心中稍安,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但他不敢睡,只是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就在他意识有些朦胧的时候,感觉到握在掌心里的、玉清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顾枭立刻惊醒,睁开布满血丝的独眼,凑近看去。
玉清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而迷茫的,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聚焦,对上了顾枭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担忧和疲惫的脸。
“……顾枭?”玉清的声音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我在。”顾枭立刻回应,声音同样干涩,却带着如释重负的急切,“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他下意识地又伸手去探玉清的额头,温度确实降下去不少。
玉清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他怔怔地看着顾枭,看着他那双因为彻夜未眠而布满骇人红丝的眼睛,看着他下巴上新冒出的、凌乱的青色胡茬,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焦灼和憔悴。
破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更衬得这夜深沉。
在病弱的恍惚中,在这仿佛与世隔绝的静谧深夜里,玉清一直努力维持的、表面的坚强和淡然,被这高烧带来的脆弱彻底瓦解了。心防如同被雨水浸泡过的土墙,悄然松塌。
他看着顾枭,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直白:“顾枭……我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
顾枭的心猛地一紧,屏住呼吸听着。
“梦里……到处都是火……和死人……你……你又不见了……把我一个人……丢在黑漆漆的地方……”玉清的眼眶迅速泛红,积聚起水光,声音带上了明显的哽咽,“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怎么喊……你都不应……”
一颗滚烫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从他眼角悄然滑落,迅速没入鬓角散乱的发丝中。
“我……我好怕……”他吸了吸鼻子,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怕现在这样的日子……是偷来的……是假的……哪天早上醒来……就……就什么都没了……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子,狠狠地割在顾枭的心上。
他一直以为,玉清是坚韧的,是能够承受并消化那些过往的。
直到此刻,他才真切地看到,自己当初那个自以为是的、决绝的“送走”,在玉清心里烙下了多么深重恐怖的阴影。
他不是不在乎过去的屈辱和禁锢,他只是更害怕失去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带着烟火气的平淡和温暖。
巨大的心痛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将顾枭淹没。他看着玉清苍白的脸上那行清晰的泪痕,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脆弱和恐惧,喉咙像是被烙铁烫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还能说什么?道歉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他没有试图去解释,也没有做出任何苍白的保证。
他只是更紧地、用自己那只温热而布满厚茧的大手,将玉清冰凉而无力的手完全包裹住,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温度,通过这紧密的接触,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然后,他抬起另一只微微颤抖的手,用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拭去玉清眼角那抹湿痕。
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僵硬,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深沉的疼惜和一种无声的誓言。
玉清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坚定而温热的力量,感受着眼角那笨拙却温柔的触碰,心中那巨大的、无处安放的恐惧,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他闭上眼睛,更多的泪水无声地涌出,却不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宣泄后的、奇异的安宁。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住顾枭的手。
黑暗中,两人紧紧交握的双手,和着彼此逐渐同步的、平稳的呼吸声,成为了这寒夜里,最温暖、最坚定的语言。
玉清倾诉完心底最深的恐惧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加上药力作用,他再次沉沉睡去。
但这一次,他的睡颜与之前高烧时的痛苦截然不同。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一直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却透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恬静。
顾枭却毫无睡意。
他就那样坐在干草铺边,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借着窗口透进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玉清的睡颜。
这张脸,他看了无数次。
从最初惊鸿一瞥的惊艳,到顾府小院中安静疏离的淡漠,再到废墟中决绝归来的执拗,逃亡路上相互扶持的坚韧,以及如今病中毫无防备的脆弱……每一面,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过往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流转。
他想起自己最初,不过是怀着一种对父亲所有物的微妙争夺心理,以及对这个额间一点朱砂、气质独特的男子的猎奇与占有欲。他将他禁锢在身边,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内心的荒芜。
他想起自己醉酒后在他面前流露的脆弱,那时只将他当作一个安全的、无需设防的倾听者。
他想起自己为了所谓的“大局”和“为他好”,强行灌药,将他送走,自以为安排了一条生路,却不知那才是对玉清最残忍的抛弃和伤害。
他更想起,在绝望的废墟中,看到玉清逆着人流、衣衫褴褛、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撼与救赎。
是玉清,背着重伤的他逃离地狱;是玉清,用那双本该抚琴的手,为他寻找食物、处理伤口;是玉清,在这穷乡僻壤,一点一点,为他们撑起了这个可以称之为“家”的陋室……
他顾枭,曾经权倾一方,自负算无遗策,却在那场巨变中失去了一切,成了一个需要依靠他人才能存活的废人。
而玉清,这个他曾经视为附属品的人,却成了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成了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他亏欠玉清的,何止是情?是债,是穷尽此生也无法还清的生命之债。
而玉清,要的从来不是他的愧疚和偿还。
他刚才那番话,要的,仅仅是一份不再被抛弃的承诺,一份对这得来不易的安稳日子的保障。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透出了一丝极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驱散了部分浓稠的黑暗,破屋里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顾枭看着玉清在熹微晨光中显得格外宁静的睡颜,看着他额间那颗仿佛也沉睡了的朱砂痣,胸腔里那股翻涌了整夜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所有的壁垒,化为一种无比清晰而坚定的决断。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俯下身,靠近玉清。他凑到玉清的耳边,近得能感受到他平稳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皮肤。
然后,他用一种极度沙哑、低沉,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将这句话烙印在这黎明将至的空气中,也烙印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玉清,你听着。”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着生命最后的力量。
“从前……是我混蛋,是我对不住你。”
“往后……”
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却如同磐石般坚定。
“只要我顾枭,还有一口气在……”
“此生……绝不负你。”
“绝不负你”这四个字,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寂静的破屋里,余音回荡。
这不是风流才子的山盟海誓,不是权贵一时的兴起承诺。这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失去了一切、仅剩残躯和一颗被彻底洗涤过的心的男人,用他全部的未来和生命,许下的最朴素、也最沉重的誓言。
它涵盖了忏悔,承载了感恩,更寄托了未来岁月所有的忠诚与守护。
话音落下,破屋里一片寂静。
只有窗外渐渐响起的、清晨的鸟鸣声。
就在顾枭以为玉清依旧在沉睡,并未听见时,他感觉到,自己一直被玉清握着的那只手,被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力道,更紧地攥住了。
玉清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尖甚至微微陷入了顾枭的手背皮肤。
仿佛在昏沉的睡梦中,他的灵魂也听到了这重于泰山的承诺,并且本能地、用尽全力地,抓住了它。
顾枭愣住了。
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暖流和酸楚,猛地冲上了他的眼眶,让他那只独眼瞬间变得一片模糊。
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他们紧紧交握的手上,久久没有抬起。
窗外,天光乍破,黎明终于彻底驱散了黑暗,将温暖的光芒,洒满了这个经历了恐惧、脆弱、忏悔与郑重承诺的,简陋却充满了新生希望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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