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杰那篇关于“超级监听站”的构想,像块石头砸进了76号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里。表面上,波澜不惊,该干嘛干嘛,可水底下,暗流涌动得厉害。
他自己个儿,还是照常上班下班,摆弄那些冰冷的机器,偶尔跟电讯科的同事插科打诨两句,抱怨一下零件难搞,或者哪个线路又出毛病了。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以前,他就是个有点本事、但还算安分的技术员,现在,那眼神里多了探究,多了忌惮,甚至还有那么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期待。
“志杰,可以啊,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动静。”中午在食堂吃饭,平时关系还凑和的老赵凑过来,压低声音,“听说,连上面都惊动了?”他说的“上面”,含糊不清,但手指隐晦地朝梅机关的方向指了指。
“瞎讲有啥讲头,”高志杰扒拉着碗里的菜,头也不抬,用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回过去,“我就是写了点想法,交上去了,屁个响动都没有。阿拉就是个做事的,上头哪能想,关我啥事体。”
他得稳住,不能飘。他知道,现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就等他得意忘形,露出马脚。
老赵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追问,但那眼神里的意思明明白白:你小子,装,继续装。
下午,高志杰正在调试一台信号放大器,周云龙的秘书过来,叫他去队长办公室一趟。
来了。高志杰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工具,擦了擦手,跟着走了。
周云龙的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只是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躁的味道。周云龙坐在办公桌后面,没像往常那样看文件,而是盯着窗外,听到他进来,才慢慢转过身。
“队长,您找我?”高志杰站定,微微躬身。
周云龙没说话,上下打量着他,那眼神,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剥开来看清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坐。”
高志杰依言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标准的下级见上级的恭谨模样。
“你那篇东西,”周云龙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拿起桌上那份被翻得有些卷边的《初步构想》,轻轻拍打着桌面,“我递上去了。”
高志杰心里一紧,脸上适时地露出一点紧张和期待:“队长,那……上面怎么说?”
“怎么说?”周云龙嗤笑一声,把报告往桌上一扔,“丁主任亲自过问了,梅机关的影佐将军,也表示了‘高度关注’。”
他特意加重了“高度关注”四个字,眼睛死死盯着高志杰。
高志杰心里雪亮,影佐看到了,而且兴趣不小。但他不能表现得太聪明,只能顺着周云龙的话,露出受宠若惊又有点不知所措的表情:“影佐将军?这……我这点粗浅想法,怎么能入将军的眼……”
“是啊,我也纳闷呢。”周云龙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子上,目光锐利,“高志杰,你跟我说实话,这些东西,真是你自己想的?没找什么‘高人’指点?”
这是怀疑他背后有人了。高志杰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一片诚恳,甚至带了点被质疑的委屈:“队长,天地良心!这些想法,都是我平时看书,琢磨机器,一点点积攒出来的。您要是不信,可以考教我,里头任何一个细节,我都说得清楚!”
他这话半真半假。理论是他的,但超越时代的视角,是周云龙无法“考教”的。
周云龙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最后,他靠回椅背,摆了摆手:“行了,我也就是随口一问。你有这个本事,是好事,也是我们电讯科的运气。”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不过,志杰啊,想法是好的,但太宏大,太烧钱了。上面虽然关注,但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家底都掏给你。影佐将军的意思,是先看看实效。”
他敲了敲桌面:“这样,你回去,再弄一份东西出来。不要这些空对空的大构想,就要具体的,能快速落地的,花小钱办大事的,第一期怎么搞,搞成什么样,多久能见到效果,写得明明白白。这东西,是关键。”
高志杰立刻明白了。这是投石问路后的第二步,实战检验。影佐和周云龙要的,是一份能立刻彰显他价值,同时风险可控的“投名状”。搞好了,平步青云;搞砸了,或者被看出别有用心,那之前所有的“欣赏”都会变成催命符。
“我明白,队长!”高志杰立刻表态,带着年轻人被委以重任的激动,“我一定尽快拿出一份让您和上面都满意的方案!”
“嗯,”周云龙满意地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这个事情,目前还是保密阶段,不要到处声张,尤其是……那边的人。”他眼神往李士群办公室的方向瞟了瞟。
“队长放心,我懂规矩。”高志杰心领神会。
从周云龙办公室出来,高志杰感觉后背有点湿。跟周云龙说话,就像在雷区里走路,每一步都得掂量掂量。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刚坐下,还没喘口气,内线电话就响了。他拿起听筒:“喂,电讯科高志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个经过处理的、冰冷的电子音,是郑先生。
“木马。”
高志杰心里一沉,握紧了听筒:“是我。”
“你提交的关于监听站的构想,我们已经知晓。”郑先生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总部命令你,利用参与该项目核心建设的便利,设法在该系统内部植入后门或漏洞,确保其建成后,无法有效监控我军以及友方(暗示我党)的通讯频道。此为最高优先级任务,不惜代价,必须完成。”
高志杰的指尖瞬间冰凉。
军统的命令,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后心。
一边是日伪要他建好监听站表忠心,一边是军统要他搞破坏下绊子。他站在两根钢丝中间,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不惜代价?”高志杰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包括我的命?”
“为了胜利,一切皆可牺牲。”郑先生的回答冷酷至极,“包括你,也包括我。记住你的身份,木马。”
“咔哒。”电话挂断了。
高志杰慢慢放下听筒,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军统的无情,他早就知道,但每次亲身感受,都让他心头发冷。他们只要结果,不管过程,更不管执行者的死活。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脑子里乱糟糟的。周云龙的试探,影佐的关注,李士群的敌意,现在又加上军统这道冷酷的“催命符”……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旋涡,四周都是想要把他撕碎的力量。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工程师的逻辑思维开始压过情绪。
军统的任务要完成,否则自己对于他们就没有价值,随时可能被“清理”。但监听站明面上也必须“成功”,否则自己在76号就立不住脚,死得更快。
这就像一场极限平衡术。他必须在敌人的核心项目里,埋下一颗既能暂时取信敌人,又能关键时刻给予致命一击的“定时炸弹”,而且这颗炸弹的遥控器,必须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他拿起笔,摊开新的稿纸。
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很久,然后,他开始落下第一笔。
这一次,他写的不仅仅是技术方案,更是一份生死状,一场针对自己,也针对所有人的,危险棋局的开幕。
他得让这份新方案,看起来无比诱人,技术可行,成本低廉,见效飞快,让周云龙和影佐舍不得不用。同时,他又得在里面,巧妙地、不露痕迹地,织进去一张只属于他自己的,无形的网。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工位上的台灯还亮着,在纸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高志杰伏在案头,写得极其专注,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消瘦,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像暗夜里燃烧的火焰。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走的每一步,都真正是刀尖舔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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