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榜单引起的波澜，在张衍志的刻意低调与安抚下，并未在书院掀起更大的风浪。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第二天午后，张衍志便被山长身边的小童传唤，来到了那间熟悉又总是带着无形压力的书房。
李修远正站在窗前，负手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听到脚步声，也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
“来了。”
“学生张衍志，拜见山长。”
张衍志恭敬行礼。
“嗯。”
李修远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张衍志身上，没有迂回，直接切入主题，说道：
“此次月考，你的策论，陈先生和苏学士都极力推崇，认为当为第一。”
张衍志心中微动，垂首道：
“先生们谬赞了，学生愧不敢当。”
“同窗苏子安勤勉踏实，学问扎实，名列第一实至名归。”
“哦？”
李修远眉梢微挑，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说道：
“你真是如此想的？”
“心中就没有半分委屈，一丝不解？”
张衍志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诚的说道：
“起初确有疑惑。”
“但，仔细想来，书院裁定，必有深意。”
“学生年轻识浅，或许文章之中确有浮躁激进之处，不为师长所取。”
见他如此反应，李修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但语气依旧严肃，说道：
“你能这般想，甚好。”
“不错，压你名次，是我的意思。”
他顿了顿，直视张衍志的眼睛，说道：
“你那篇策论，宏论迭出，眼界开阔。”
“确实远超同侪，便是许多举人，进士，也未必能有那般见识。”
“也正因如此，才更不能点为第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李修远语重心长，说道：
“你如今只是一介童生，根基未稳，便抛出如此惊世骇俗之论，若被有心人宣扬出去，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少年人锐意进取是好事，但过刚易折，需知藏锋守拙，收敛锋芒，方能行稳致远。”
“我不愿你因一时之快，而成为众矢之的，徒惹是非。”
张衍志认真听着，心中那一点点残留的芥蒂也烟消云散。
他明白，李修远此举，确实是出于保护之意。
“学生明白了，多谢山长回护与教诲。”
李修远见他态度恭谨，似乎听进去了，但唯恐他年轻气盛，只是表面顺从，心中不以为然。
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
“衍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缓缓道：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寒门学子，家境比你好些，是个破落秀才之家。”
“他也如你一般，天赋卓绝，勤奋刻苦，凭着真才实学，一路从童生、秀才、举人，最终金榜题名，考中了进士。”
“那时，他和你一般年纪，意气风发，以为凭借胸中所学，便可匡扶天下，实现抱负。”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说道：
“然而，他不懂官场规矩，不屑攀附权贵，只因锋芒太露，言辞尖锐，得罪了上官而不自知。”
“中了进士，本是前途光明，结果却被分派了一个偏远之地的九品闲职，终日无所事事，抱负难展。”
“他一怒之下，觉得朝廷昏暗，辜负了他这匹千里马，竟……竟辞官而去。”
李修远的声音低沉下来，继续道：
“辞官之后，他更是处处碰壁，昔日的同窗好友渐行渐远，空有一身学问，却无施展之地，最终……郁郁半生，壮志难酬。”
故事讲完，书房内一片寂静。
张衍志能感受到李修远话语中那份深藏的遗憾与痛惜。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抬起头，大胆地问了一句，说道：
“山长，您说的那个人……该不会就是您自己吧？”
李修远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端起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将那份瞬间的失态掩饰过去。
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平静，看向张衍志：
“是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要明白其中的道理。”
“还有三个月便是院试，用心读书，夯实根基，莫要好高骛远，亦莫要理会外界纷扰。”
“功名，需一步步，踏踏实实地去取。”
张衍志心中已然明了，他郑重行礼，说道：
“学生谨记山长教诲，定当潜心向学，不负期望。”
“嗯，去吧。”
李修远挥了挥手。
张衍志再次行礼，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手握上门闩的那一刻，李修远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等一下。”
张衍志疑惑回头。
“险些忘了。”
“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
说着，李修远从书案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用软绸包裹着的小物件，递了过来。
他脸上严肃的表情缓和了些，说道：
“婉儿那丫头临走前，偷偷塞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
“说是……给你的回礼。”
张衍志心中一颤，连忙上前，双手接过。
揭开软绸，里面是一枚通体莹润的白玉佩，玉佩雕刻成简单的平安扣样式，线条流畅，触手温润，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馨香。
正是李婉儿平日身上常带的那种淡淡香气。
“婉儿她……”
张衍志握紧玉佩，指尖感受着那份温润，心中充满了感动与思念。
“她希望你平平安安，潜心学业。”
李修远看着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说道：
“衍志，莫要辜负了她这份心意，更莫要……辜负了她对你的期望。”
张衍志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汲取到无穷的力量。
他迎着李修远的目光，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地说道：
“山长放心，学生定当努力！”
“绝不辜负婉儿，亦绝不辜负书院与山长的栽培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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