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光，在紧张备考与暗流涌动中倏忽而过。
岁考之日，终于来临。
天还未亮，府学宫外已是人头攒动，灯火通明。来自苏州府各州县的新老生员们，按照籍贯和所属书院排成数列，等待点名入场。空气中弥漫着肃穆与紧张，偶尔有低语声和整理衣冠的窸窣声。
张衍志与王圆、高肃、赵健等人站在弘文书院的队列中。他今日特意换上了那套崭新的生员襕衫，头戴方巾，虽脸色因连日“静养”而略显苍白，但身姿挺拔，眼神清亮，不见丝毫病态。这番气度，让暗中观察的某些人心中惊疑不定。
“肃静！点名开始！”提学衙门的书吏手持名册，站在学宫大门前的高阶上，声音洪亮。
“吴县，李茂！”
“学生在！”那李茂应声出列，快步上前，经过张衍志身边时，眼角余光扫过，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阴鸷与探究。
点名有序进行。当念到“清河县，张衍志”时，张衍志沉稳应道：“学生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稳步上前，递上自己的官牒文书。
那负责核验的书吏接过官牒，仔细对照着他的面容，又翻看了一下名册旁注，动作似乎比核对其他人时慢了几分。旁边一位身着从八品官袍的提学御史下属也目光锐利地看了过来。
张衍志心中明了，这便是“从严核查”了。他面色平静，坦然与之对视。
核验无误，那书吏只得挥挥手：“进去吧。”
进入学宫大门，便是严格的搜检。所有考生需解开外衫，脱下鞋袜，检查是否夹带。搜检张衍志的衙役动作格外粗鲁，几乎将他的衣衫里外翻了个遍，连发髻都仔细摸索了一遍，自然是毫无所获。
“可以了。”那衙役悻悻地摆了摆手。
张衍志默默整理好衣冠，随着人流走向考场——府学宫的大成殿前广场。广场上早已搭起一排排考棚，每间仅容一人，内有窄小书案与板凳。
按照考引找到自己的号舍，张衍志刚坐下，便发现不对劲。他号舍的板凳一条腿明显短了一截，坐上去摇晃不稳，而书案的一角也有些开裂。这显然是人为破坏，虽不致命，却足以在长时间考试中分散精力，消耗体力。
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并未声张，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小块木楔，熟练地垫在板凳腿下，又用随身带的细绳将书案开裂处稍作捆扎固定。这些军中应急的小技巧，韩教头曾随口提过，没想到在此派上了用场。
辰时正，三声净鞭响过，全场肃然。学政曾大人身着官袍，在大成殿前焚香祭拜孔圣，随后宣布考场纪律，当众启封试题，由书吏分发至各考棚。
张衍志拿到试卷，先快速浏览一遍。
《四书》题：“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结合《孟子》“贫贱不能移”论述。
《孟子》题：“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策问题：“论近年漕粮折色之利弊及改良策。”
看到策问题，张衍志眼中精光一闪！果然涉及漕运！这正撞在他的准备范围之内，而且，这“折色”（将税粮折合成银两征收）之弊，他下乡采访、查阅报社资料时了解甚深，其中黑幕重重，正好与钱主簿等人所为隐隐关联！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荡，凝神静气，开始研墨构思。
上午考经义。张衍志下笔沉稳，破题精准，论述层层递进。在论述“君子固穷”时，他笔锋暗藏机锋，以“世有小人，假公济私，盘剥百姓以致其穷，反诬君子守正为迂”暗讽周家、钱主簿之流，字字珠玑，力透纸背。
中场休息时，有衙役送来简单的饭食和饮水。张衍志格外谨慎，只食用自带的干粮和用银针试过、亲眼看着从大缸中舀出的清水。他注意到，那李茂几次看似无意地靠近他的考棚，目光闪烁，见他安然无恙，脸色愈发阴沉。
下午考策论。当张衍志展开稿纸，准备就漕运之弊挥毫时，异变突生！
旁边号舍一名考生突然“腹痛”倒地，呻吟不止，打翻了砚台，墨汁溅出，竟有几滴穿过考棚的缝隙，直扑张衍志的试卷而来！
这变故突如其来！若试卷被污，轻则扣分，重则可能被视为作弊标记而作废！
千钧一发之际，张衍志一直紧绷的神经和韩教头训练出的反应速度发挥了作用。他几乎是在墨滴飞来的瞬间，手腕一抖，将铺在桌上的备用草稿纸猛地向上掀起一格！
“啪！”几滴浓墨尽数落在了草稿纸上，雪白的正式试卷堪堪避过！
那“腹痛”的考生被人迅速扶走，整个过程快得让人反应不及。监考的御史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张衍志这边，见他试卷无恙，便也未多说什么。
张衍志心中冷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不动声色地换过一张草稿纸，看了一眼那被污的稿纸，将其小心折好，塞入怀中——这，或许也是证据之一。
摒除杂念，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策论上。略一沉吟，便奋笔疾书：
夫漕粮本色（实物征收），利在仓储充实，弊在耗羡（损耗加征）丛生，民苦运输；折色纳银，利在民便输将，弊在胥吏上下其手，盘剥倍蓰……
今之弊，不在折色之法，而在执法之人！胥吏借口银色（成色）、火耗（熔铸损耗），任意加征，中饱私囊；豪强勾结，将税赋转嫁小民，致使富者田连阡陌而赋轻，贫者无立锥之地而赋重！此乃蠹政害民之尤者！
改良之策，首在厘定章程，明示折价，张榜公布，使民周知；其次，严查胥吏，重惩贪墨，畅通言路，许民告奸；再次，清丈田亩，均平赋役，使税负与田产相称……
他结合所见所闻，将漕运折色中的黑幕揭露得淋漓尽致，并提出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改革措施，论点鲜明，论据扎实，言辞犀利，直指要害！
当最后一行字落下，收束全文，张衍志搁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比连续开弓百次还要疲惫，但心中却是一片坦荡与昂然。
无论场外有多少魑魅魍魉，无论考场内有多少阴损伎俩，他终究是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堂堂正正地完成了这场较量！
交卷的钟声敲响。
张衍志将试卷与稿纸整理好，平静地走出考棚。夕阳的余晖洒在他青色的襕衫上，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他无视了身后那道道或惊疑、或怨毒、或钦佩的目光，步履沉稳地向着学宫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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