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的京城飘起细雪,林雨潇踩着积雪回到家时,鼻尖还沾着寒气。
厨房里传来母亲切菜的脆响,姐姐书昀正抱着刚出锅的糖瓜往盘子里摆,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窗棂上的冰花,这是他插队七年来最安稳的一个年。
可当书房里父亲林清庭叹着气说出“老家亲戚又来要救济粮”时,满室暖意瞬间被一种沉重的无力感驱散。
“冀中平原的麦子亩产才两百来斤,东北黑土地也填不饱肚子,这农业再不变,真要误了国本。”
林清庭摩挲着老花镜的镜腿,声音里藏着积年的焦虑。
林雨潇没接话,插队时那些啃着窝头算工分的日子突然涌进脑海——队长敲着钟喊出工,社员们揣着空肚子在地里磨洋工;
自家种的白菜吃不完烂在窖里,却不敢拿到集市换钱;
后山的酸枣树结得压弯枝,没人敢组织采摘晾晒,怕被扣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
那天夜里,他在台灯下铺开稿纸,笔尖悬了许久才落下,第一行字便写得力透纸背:“当前农村之弊,根在生产关系桎梏生产力,表在政策僵化、管理失当。”
接下来的三天,林雨潇几乎没踏出书房。书桌上堆着厚厚的草稿纸,上面记满了从陕北插队村到东北姐姐插队点的实际情况:
陕北黄土坡上,生产队种着不适合的玉米,亩产不足百斤,却不能改种耐旱的糜子;
东北三江平原,大片林地闲置,社员想养几头猪都要申请,超过两头就算“资本主义尾巴”。
他想起自己临时管理生产队时的尝试——按收割量记工分,结果当年麦子收割效率提高三成,可这法子刚试了半个月就被公社叫停,说他搞“修正主义分化”。
“姐,你们那儿社员出工是不是也爱躲懒?”
饭桌上,林雨潇追问书昀。书昀放下筷子,掰着手指算:“可不是嘛,冬天刨冻土修水渠,去早去晚都记十分工,谁肯卖力?去年队里种的西红柿,熟了没人摘,烂了一地,队长急得跳脚也没用。”
这些细节被他一一补进方案,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在解剖一个积重难返的病灶。
初五那天清晨,林雨潇把厚厚一叠稿纸递到林清庭面前。
晨光透过窗,照在“农村改革初步方案及调查提纲”的标题上。
林清庭戴上老花镜,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手指划过“生产关系限制生产力”那行字时,指节都泛了白。方案里将农村弊病归纳为四条,条条都戳在要害上:
其一,干部体系错位,治理方向偏离。各级革委会以阶级斗争为首要任务,选拔干部重“政治表现”轻“经济能力”,冀中某县公社书记上任三年,没下过一次地,却能背诵整部“农业学大寨”文件。
主管农业的机关充斥着“外行领导内行”,面对农民的温饱诉求,只会用“割资本主义尾巴”来回应。
其二,经营模式单一,资源严重浪费。“以粮为纲”的政策捆住了农民手脚,陕北宜林山地硬种粮食,东北湿地被迫开荒,因地制宜成了空话。
更甚者,个人农产品严禁流通,华北农村的苹果烂在枝头,华南的蔬菜腐在田埂,而城市居民却要凭票抢购;
山林、池塘等资源长期闲置,社员养家禽限数量、养大牲畜要审批,民间生产力被死死压制。
其三,分配制度僵化,生产积极性低迷。“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体制下,评工记分成了形式主义,大寨式“大概工”盛行,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没区别。
十年陕北插队村亩产只增了十斤,而社员人均年收入不足五十元,不少农户靠贷款买种子、靠救济过冬天,农村劳动生产率二十年几乎零增长 。
其四,流通体制梗阻,商品经济窒息。统购统销政策虽曾稳定市场,如今却成了枷锁。粮食、棉花等主要农产品由国家垄断收购,价格长期偏低,农民种粮越多越吃亏;
自由市场被取缔,“投机倒把”的帽子让农产品无法正常流通,形成“农民卖难、市民买难”的怪圈,与发展商品经济的客观需求完全背离 。
方案末尾,林雨潇还附上了调查提纲,提出要去冀中看粮食生产、去东北看林地利用、去华南看经济作物流通,每一条都直指问题核心。林清庭看完,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既惊于儿子的胆识,又叹其眼光毒辣:
“你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但眼底的欣赏却藏不住,当晚就把方案仔细修改,用单位的打字机逐页打印出来。
初七上班,林清庭揣着方案走进农贸委主任赵天柱的办公室。两人是留苏时的同窗,当年一起在集体农庄考察过,彼此知根知底。
“老赵,给你看份东西,看完别吓着。”
林清庭把方案递过去,赵天柱漫不经心地翻开,起初还端着茶杯,很快就放下了,眉头从舒展到紧锁,最后干脆站了起来,反复翻看最后几页的调查提纲。
“这是谁写的?”
赵天柱的声音有些发沉。林清庭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我儿子,插队七年,刚回来。”
赵天柱愣了愣,随即笑出声:“后生可畏!比我们这些坐办公室的看得明白。”当即让秘书王芳馨去请林雨潇。
下午三点,林雨潇走进农贸委大楼,手心微微出汗,但眼神很坚定。
赵天柱的办公室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全国农业地图,密密麻麻的红点标注着缺粮县。
“小林同志,你说说,这生产关系怎么就限制生产力了?”赵天柱开门见山。
林雨潇深吸一口气,从陕北的例子说起:“赵主任,我插队的村,土地是集体的,种子是集体的,可社员心里没底气。你想,种多了归公,种少了挨骂,谁还愿意多下力气?去年我试着让社员承包菜地,交够集体的,剩下自己卖,结果冬天大家都吃上了新鲜菜,还攒下了零花钱,这就是生产关系顺了,生产力自然就上来了。”
他越说越从容,把方案里的观点一一展开:干部要从“抓斗争”转成“抓经济”,得选懂农活、会经营的人;
政策要放开多种经营,让山地种果树、池塘养鱼,农产品能自由买卖;
分配要打破“大锅饭”,按产量、按贡献算收入,让多劳者多得。
“现在农村像一潭死水,不是农民懒,是政策捆住了他们的手。”林雨潇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林清庭坐在一旁,手心捏着汗,生怕儿子话说得太尖锐。没想到赵天柱听完,突然拍了桌子:“说得好!我们天天喊农业发展,喊了十几年,不如你一个插队青年看得透彻。”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你看这成片的缺粮县,再不变革,真要出大问题。”
当天傍晚,赵天柱在办公室里拍板:“小林同志,这份方案和提纲我留下了。农贸委下周要组织调查组去各地调研,你作为特派专员跟着去,把你看到的、想到的都落实到实地调查里。”
走出农贸委大楼时,夕阳正染红天际。林清庭拍着儿子的肩膀:“你这担子,可不轻啊。”
林雨潇望着远处的炊烟,想起陕北村里那些盼着吃饱饭的老乡,轻声说:“爸,只要能让地里多打粮,让农民多挣钱,再重的担子也挑得动。”
寒风里,他的身影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风雪生长的白杨树,而那份凝聚着心血的方案,正悄然酝酿着一场即将席卷中国农村的风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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