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安眠庙外便升起了几缕格格不入的炊烟。
谭浩正蹲在临时搭起的土灶前，心无旁骛地翻烤着两面金黄的芝麻饼，饼香混着柴火的清气，在晨雾中弥漫开来。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周围鼎沸的人声打破。
一群信众正围着一块新立的木牌，七嘴八舌地为“咸神教义”添砖加瓦，神情狂热而庄重。
“我提议，午休时间必须达到三刻钟，睡足了才能记一个工分！”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振臂高呼，引来一片叫好。
“附议！还有，吃饭打嗝乃是肠胃通泰之兆，绝不能再罚款了！”另一个胖子拍着肚皮，说得理直气壮。
更离谱的是，不远处的瓜棚顶上，一名身着道袍的修士竟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宝相庄严。
有人好奇询问，他只淡淡吐出几个字：“贫道正在参悟咸神‘躺平’之道，此乃无上大道，尔等凡人不懂。”
听着这些越来越走样的规矩，谭浩挠了挠头，哭笑不得地嘀咕：“这些人是不是闲出毛病了？我就是想偷个懒而已啊。”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踉跄着冲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来者是个满脸沟壑的老农，他死死抓住谭浩的裤腿，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咸神大人！咸神显灵了啊！”
谭浩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里滚烫的芝麻饼都险些掉进火堆：“老乡，你这是干嘛，快起来，我……我没干啥啊。”
“您一句话，救了我儿子的命啊！”老农泣不成声，磕头如捣蒜，“我那可怜的儿，在床上瘫了整整十年，汤药不断，神佛拜尽，都说没救了！可就在昨夜，他……他竟然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喊着要吃一碗热汤面！”
十年瘫痪，一朝痊愈。这本该是足以震动人心的奇迹。
可这番话落入谭浩耳中，他却忽然发现一丝诡异的违和感——自己明明应该为这位老父亲感到心酸，为那个重获新生的年轻人感到高兴，可此刻他的内心却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仿佛只是听了一则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普通新闻，连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未曾掀起，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你救了他，但你自己感觉不到喜悦。”
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林诗雅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近。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谭浩的皮囊，直视他灵魂的内核，“就像你的‘好心’，你那些随口而出的想法，正在被他们的信仰具象化，被规则化。他们越是信你，你就越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谭浩下意识地咧开嘴，想用一个招牌式的懒散笑容糊弄过去：“挺好，省得跟着心疼，多累啊。”
可那个笑容却僵硬无比，肌肉的牵扯仿佛都带着一种生疏的滞涩感，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当晚，夜凉如水。
谭浩独自一人躺在白日里那个修士待过的瓜棚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仰望着漫天繁星。
他努力地试图回忆，回忆起前世在地球为了项目加班到凌晨，用一碗滚烫的泡面慰藉疲惫肠胃时的那种辛酸与满足。
然而，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情绪，如今却像被清水反复冲刷过的墨迹，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轮廓。
他能记起事件的经过，却再也无法共情当时的情感。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没过他的心脏。
“我是不是……快没心了？”他对着星空，喃喃自语。
话音未落，他那广阔无垠的识海深处，那尊顶天立地的巨神虚影，其巍峨的胸口位置，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纹路。
一缕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光芒，正从那裂纹中缓缓渗出，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被一点一点地从他的神魂中剥离出去。
与此同时，遥远的东域边缘，一座破败的荒庙内。
真我子拄着一根枯木长棍，在一片由信众供奉的石碑间缓步前行。
他双目蒙着黑布，虽盲，却仿佛能用灵魂“听”到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回荡着的新规——那些被无数人奉为圭臬的“咸神语录”。
他走到一块石碑前，侧耳倾听片刻，脸上露出一抹极端的厌恶与不屑。
碑上，赫然刻着一行字：“第一条：睡觉不算懒。”
“呵。”他发出一声冷笑，猛然抬起手中的木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下！
“砰！”
石碑应声碎裂，化作无数碎石崩飞四溅。
“这不是解放，这是用另一种温柔的枷锁进行的精神驯化！”真我子的声音沙哑而狂暴，如同困兽的咆哮，“我要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会说话的天道，我要的是一个会愤怒、会悲伤、会骂人的混蛋！一个真正自由的灵魂！”
他身后，数百名眼神同样燃烧着不信与反抗之火的追随者，在同一时刻点燃了手中的火把。
熊熊烈焰映照着他们决绝的面孔，汇成一句震耳欲聋的呐喊：
“我们要怀疑的权利！”
几乎在同一瞬间，千里之外的安眠庙屋檐下，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忘川童，正抱着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米粥。
他一边喝，一边用稚嫩的声音，无意识地轻声复述着他听到的第一条规则：“第一条：睡觉不算懒……”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条规则所化的金色玉印光影，在他小小的头顶上一闪而过，随即，竟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彻底消散了。
这一次，它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同那段话语本身，都从他的记忆里被彻底抹去。
东域之东，一道规则被人以滔天恨意强行砸碎。
安眠庙中，同一道规则却因无人记起而悄然蒸发。
无人知晓，当构成世界基石的两块砖，一块被外力击碎，另一块被内力蛀空，这座看似坚固的屋宇，还能支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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