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诊所回来，林秋没有直接回家。阴冷的雨丝变成了缠绵的细雨，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绕道去了河堤，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浑浊的河水在脚下呜咽着流淌，水面被雨点击打出无数细密的涟漪。
他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头发和单薄的校服，左臂伤口被湿气浸润，传来阵阵隐痛。但这肉体上的不适，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来得刺骨。
他在堤岸边的水泥台阶上坐下，看着茫茫的河面，诊所里那一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反复上演。苏婉惊慌躲闪的眼神，刻意拉开的距离，最终头也不回的逃离……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他内心最柔软、也最不设防的地方。
他曾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被畏惧和疏远。但当那份曾经唯一不带杂质、如同微光般的关心也彻底熄灭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茫然，还是如同这冰冷的河水般，漫无边际地涌了上来。
他得到了什么？
力量？是的。那双曾经只会握笔、只会被动承受拳头的手，如今沾过血，能挥动钢管，能让校霸战栗，能让社会上的混混躺进医院。他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林妹妹”，他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疯狗林”。他拥有了在这残酷丛林里活下去的獠牙和利爪。
势力？或许吧。虽然微小，但至少在初一这片地方，无人再敢轻易招惹。甚至有人开始依附，开始畏惧。他尝试建立秩序，用“势”而非纯粹的暴力去解决问题。他似乎在摸索一条更“高效”的生存之道。
可他又失去了什么？
纯真？ 这个词对他来说早已陌生。从小学那次被打断肋骨起，纯真就碎了一地。但现在，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正在死去。是对人性基本的信任？是对世界残存的美好想象？他说不清，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变得越来越硬，越来越冷，像这河堤上被雨水冲刷千遍的石头。
友谊？ 他和张浩，算是朋友吗？是战友，是同盟，基于生存本能和利益捆绑的共生体。他们可以背靠背对敌，可以分享最肮脏的秘密，但他们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张浩不会理解他对“干净钱”的执拗，他也不完全认同张浩的混不吝。而除此之外，他再无他人。赵强之流，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墙头草。
而最让他感到刺痛的是，那可能存在的、微乎其微的爱情的萌芽，也彻底枯萎了。苏婉。那个名字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曾短暂地激起过一丝涟漪，如今却沉入了冰冷的湖底，连回声都消散了。她代表着那个正常、干净、充满阳光和秩序的世界，那个他曾经或许可以触碰，如今却永远隔开的世界。他的双手沾满了污秽和血腥，如何还能去握住那双干净温暖的手？
这条路，是否正确？
这个问题，像鬼魅一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如果正确，为何内心如此荒凉？为何守护一样，就必须失去另一样？如果当初选择继续隐忍，虽然屈辱，但至少……至少苏婉看他的眼神，不会充满恐惧和失望吧？至少，他还能保留一点点，属于正常少年的、卑微的念想？
可是，隐忍的下场是什么？是爷爷的遗物被烧毁？是永无止境的欺凌和践踏？是像蝼蚁一样悄无声息地烂死在阴暗的角落？
他握紧了拳头，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唇角流下，味道咸涩。他想起车棚里那逼近邮票册的火苗，想起王大壮嚣张的嘴脸，想起黑皮那双残忍的眼睛……如果不够强，不够狠，他连坐在这里反思“得失”的资格都没有。
力量是毒药，也是解药。它让他失去，也让他得以存活。
可是，这样活着，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异？除了不断变强，不断战斗，他的人生还剩下什么？意义何在？
雨渐渐停了，天色愈发昏暗。河对岸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而遥远，与他所处的这片潮湿阴暗的堤岸，仿佛两个世界。
林秋缓缓站起身，衣服湿透，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左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没有答案。
或许，这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从他挥出第一拳，或者说，从他决定不再忍耐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得失之间，根本没有公平可言，只有生存本身，才是最赤裸的法则。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水汽的空气，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河堤，走向那片属于他的、阴影笼罩的现实。
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拉出一道孤独而决绝的剪影。迷茫或许会有，但停下脚步，唯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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