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省省政府，一号会议室。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光洁如镜的红木长条会议桌上，将桌面上摆放的陶瓷茶杯、不锈钢保温杯以及厚厚的文件扉页映照得有些晃眼。空气里弥漫着茶香、打印纸的淡淡气味，以及一种属于权力中心的、肃穆而略显沉闷的气息。
每周一次的省长工作例会正在进行。各项议题按部就班地讨论着，从全省上半年的经济运行数据，到某个重大基建项目的推进难点，再到近期防汛工作的安排部署…与会者都是h省的核心决策层成员和各主要厅局的负责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惯常的、符合自身身份的专注与沉稳。
常务副省长高长河坐在省长右侧的位置上，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手中拿着一支看起来颇为昂贵的钢笔，偶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记录一二，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汇报，眼神平静深邃，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
会议议程过半，短暂的间歇期，服务员悄无声息地进来为领导们添水。就在省长低头翻阅下一份议题材料的空隙，高长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轻轻咳嗽了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自然地吸引过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随意地交叠放在桌上，目光温和地扫过在场同僚，用一种闲聊般的、略带一丝无奈和惋惜的口吻开口了：
“说起来啊，最近咱们省里，有个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网络上也是议论纷纷，给我们h省的形象，特别是我们一直引以为傲的教育声誉，带来了不小的负面影响啊。”
他话音不高，却瞬间让会议室里残留的那点松散气氛消失殆尽。所有与会者，包括正在喝水的几位厅长，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目光聚焦到他身上。谁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江城状元劫案”及其引发的滔天巨浪。但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个场合，以这种方式主动提起。
省长也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看向高长河，没有打断，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高长河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沉痛的表情，继续说道：“江城那个事情，我初步了解了一下，性质很恶劣，影响极坏。一个高中生，竟然采取那么极端的方式，这本身就说明了我们基层的工作，在某些环节上，可能存在严重的疏漏和不到位的地方。”
他巧妙地将“高考舞弊”这个核心争议，轻描淡写地转化为“学生极端行为”和“基层工作疏漏”，悄然完成了第一次定性。
“当然啦，具体案情真相到底如何，现在省里已经派了联合调查组下去，我们还是要相信调查组，相信法律，会给出一个公正的结论。”他话锋一转，显得十分公允，“我们不能被网络上的情绪带了节奏，还是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他停顿了一下，拿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在给众人消化他话语的时间。放下茶杯后，他的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
“但是，同志们啊，这件事也给我们的工作敲响了警钟。它暴露出我们在青少年心理健康疏导、校园安全管理、甚至可能是个别基层单位的管理规范上，都存在需要深刻反思和改进的地方。舆论之所以这么关注，说到底，还是因为高考事关千万家庭的希望，教育公平是社会公平的基石，不容有失，也失不起啊！”
他提到了“教育公平”，却将其作为一种背景板和强调工作重要性的论据，而非需要彻查的目标本身。
“所以，我在这里也要强调几点。”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带上了明确的指示意味，“第一，调查组在江城的工作，各相关部门必须无条件全力配合，要尽快查明真相，无论是哪个环节的问题，都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第二，对于调查过程中发现的问题，无论涉及到谁，都要依法依规严肃处理，及时向社会公布，尽快澄清各种误会，回应公众关切。”
这番话听起来掷地有声，充满了正义感和决心。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重点。他的语速放缓，每个字都似乎经过了仔细的斟酌：
“但是，在调查和处理的过程中，我们也要特别注意方式方法。要坚持实事求是，是什么问题就处理什么问题，不能无限扩大，不能搞‘有罪推定’，更不能被某些别有用心的舆论绑架了我们的判断和工作节奏。”
他目光扫过省教育厅厅长和省公安厅副厅长的脸，后者因为厅长在外调研而代为参会。
“尤其是教育系统和我们h省的整体形象，”高长河的语气变得格外凝重，“这件事已经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尽快查明情况，妥善处理，努力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挽回我们h省教育的声誉和公信力。这才是对全省人民负责，对大局负责的态度。”
“尽快”、“澄清误会”、“挽回声誉”、“降到最低”、“对大局负责”…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像是一张无形却压力巨大的网，悄然笼罩下来。在场的都是官场沉浮多年的精英，如何听不出这温和言辞下的真正含义？——事情要查，但更要“快”；问题要处理，但要注意“影响”；最重要的是要“挽回声誉”，意味着要控制范围，避免牵连过广，避免事情无限升级。
他全程没有提到“张浩”的名字，没有提到“舞弊”二字，更没有提及任何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腐败或权力干预，仅仅将事件框定在“基层疏漏”和“舆情应对”的层面。他的措辞一如既往的严谨、稳妥，充满了政治正确性，任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但所有该传递的压力和导向，都已经精准无误地传递了出去。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几位相关的厅局负责人面色凝重，纷纷点头，表示领会精神。省教育厅厅长的额头似乎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省长最后总结性地发言，肯定了高长河的意见，并再次强调要依法依规、稳妥处理此事，尽快平息舆情。
会议继续下一个议题，关于促进民营经济发展若干措施的讨论。仿佛刚才那段关于江城风波的谈话，只是会议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
然而，散会之后，无形的电波立刻从这间会议室辐射出去。
省公安厅参会的副厅长第一时间通过加密电话，将高副省长的“关切”和“指示精神”传达给了远在江城的调查组组长孙振邦。
省教育厅厅长回到办公室，立刻召集紧急会议，脸色严峻地向下属们传达了高副省长的讲话精神，重点强调了“挽回教育声誉”和“控制负面影响”。
很快，还在江城公安局七楼办公室里，为数据丢失而焦头烂额、并试图重新寻找突破口的孙振邦和周莉，便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份来自省府最高层的、温和却重如千钧的压力。
这压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开始悄然扭转着调查组内部力量的微妙平衡，也为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步行动，划下了一道看不见却难以逾越的边界。
高长河副省长甚至没有直接下达任何具体的指令，他只是“顺便”表达了一下“关切”，就已经让这场原本就迷雾重重的博弈，变得更加复杂和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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