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皑皑,似乎洗净了一切污秽,芙蓉苑里的莲池结了厚厚一层寒冰,铁画银钩般的枯茎,倔强的立在墨色冰面上,似乎在交头接耳的回忆着夏日的清丽。
梨花伸手抹了一捧覆在亭台朱红栏杆上的积雪,凝神瞧片刻后手腕轻轻一扬,雪粉顿时随风乱飘,“紫苏,你瞧这雪,大概是宫墙内最简单的东西,只管自顾自地落就是,落到哪里,就栖在哪里。”
紫苏想了想后,指向远处,几个小太监正呵着白气,费力的用长竹竿把树上的厚重积雪打下来,“小主瞧瞧,那些小太监在做什么? 他们生怕积雪太重,压断了树,砸了哪个主子,落了不是、丢了性命,这宫里哪里有可以随意栖息的地方,全凭个人本事罢了。”
梨花闻言,侧眸看了紫苏一眼,笑道:“紫苏看得越来越通透了。”
不错,宫里没有随意栖息之所,是栖在沁香暖殿里,还是息在冷被寒衾中,全凭本事。
紫苏却无心说笑,上前一步,借着将梨花滑落下来的墨绿刻丝大氅往上一拉的功夫,声音压得低细,“小主还有闲心打趣奴婢?方才在皇后娘娘跟前,您那般暗示松香之事,皇后却只是不痛不痒的。”
梨花一边沿着回廊走,一边说道:“皇后绝不是这般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简单角色,仅凭我今日几句语焉不详的片面之词,她绝不会全然信我,更不会轻易表露出来,让人揣摩出她的态度。”
紫苏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那咱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芙蓉苑离坤宁宫不远,遥遥望去依稀可见巍峨的檐顶飞檐,梨花收回目光,慢慢说道:“自然是接着教导松香,别辜负了她这副好容貌,辜负了她不安于室的心。她既然生了这份攀龙附凤的心思,就如同野草遇上了烈火,不会轻易熄灭,方才我已在皇后跟前下了引子,以皇后多疑且不容人觊觎的性子,心中定然有所芥蒂,这几日想必就会召见松香,咱们等着看好戏就是。”
“小主说得是,奴婢和白露姑姑会继续提点松香的。”紫苏郑重点头,又问道:“不过小主,您真要依皇后所言劝皇上雨露均沾?”
梨花忽的轻笑出声,领口雪白的风毛簇拥着她清冷的面庞,“劝导圣上,平衡六宫,恩泽均布,这是皇后身为中宫之主的职责与本分,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容华,人微言轻,安守本分尚且不及,怎能越俎代庖,行此僭越之事?”
梨花语气淡然,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紫苏这才松了口气,“小主这样想才对,咱们只要笼络好皇上的心就是,可皇后娘娘怎么又暗示您争宠?”
一阵寒风吹过,贴着地面,卷起落雪,水边假山的石隙里,探出几丛忍冬的猩红小果,红得耀眼。
梨花撷下一只,放在指尖把玩,缓缓说道:“你细想便知,皇后让我劝皇上雨露均沾,是想借六宫之力,分戚昭仪之势,皇后娘娘尚无所出,而戚昭仪,家世不俗,并非毫无根基之人,如今又圣眷正浓,且行事日渐嚣张,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皇后她是怕戚昭仪抢先一步,诞下皇子,那她这中宫之位,恐怕就要岌岌可危了。”
梨花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洞悉一切的凉意,“而皇后之所以暗示我争宠,一来是因我出身低微,无家族势力可傍身,易于掌控;二来则是因为,我受太后挟制,任凭我再得宠,一碗碗避孕汤药喝下去,对皇后构不成丝毫威胁,她不过是想借我这把无子的刀,去分戚昭仪的宠,甚至是暗示我去与戚昭仪斗个你死我活,她好坐收渔翁之利。”
紫苏倒吸一口凉气,“皇后娘娘的心思,当真是深不见底,那小主,您预备如何应对?”
梨花抬步,迈下亭台的台阶,积雪印出她的脚印,“还是那句话,皇上的心,皇上的脚步,咱们管不了,也无需去管,皇后想借我的手去除掉她的心头刺,更是绝无可能。”
她停下脚步,望向坤宁宫的方向,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弧度,“走一步看一步,现下,咱们先清理干净门户才是要事。”
忍冬猩红的汁液在揉捏间,污了梨花素白的指尖,她垂眸一捻,视而不见。
又过了几日,在白露与紫苏看似无心的日日吹捧下,松香愈发觉得自个儿姿容出众,非池中之物。
她每日对镜理妆的时间越来越长,胭脂水粉用得也更加精心,梨花又赏了她几支钗环,如今她只盼着皇上再次驾临时,能凭借这几分颜色,入了九重天子的眼,从此飞上枝头。
这日,松香奉命往尚食局取新制的玫瑰乳酥,提着朱漆食盒走在甬道上,甜腻诱人的香气不断从盒缝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勾得她腹中馋虫蠢动,不由暗暗咽了咽口水。
思绪也跟着这香气飘荡开来,若她真成了小主,莫说这等精细点心,便是更稀罕的珍馐美馔,还不是随她取用?那些如今还需仰望的钗环首饰、绫罗绸缎,届时只怕都会源源不断地送到她眼前。
这念头像藤蔓般缠绕着松香,让她心头一阵阵发热。
正想得出神,冷不防旁边一条甬道里蹿出个人影,直直挡在她面前,松香吓得一个激灵,定睛一看,却是皇后身边的绘书。
松香心头一跳,慌忙四下张望,见左右无人,才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惊疑道:“绘书姐姐?您怎么在这儿?”
绘书拿眼上下打量了松香一番,才说道:“松香,皇后娘娘要见你。”
松香先是一愣,随即面上控制不住地涌上狂喜,她虽听从皇后吩咐在关雎宫做事,可一直以来,传递消息、听取吩咐都是通过绘书暗中进行,还从未有幸直面过凤颜。
她连忙应声,“是,是。”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前后进了坤宁宫,看起来十分寻常。
然而,一踏入坤宁宫内殿,松香便觉得眼睛不够用了,虽死死垂着头,以示恭敬,但那一双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滴溜溜乱转,贪婪地窥视着坤宁宫的奢华。
直看得松香心跳如擂鼓,又是羡慕,又是敬畏。
直到绘书的脚步停在百鸟朝凤的水纹毯上,“皇后娘娘,松香带到了。”
松香这才恍然回神,意识到已到皇后跟前,她连忙跪倒在地,食盒在身侧,行了大礼,“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茶盖沿着杯沿剐蹭的声音。
许久之后,松香才听到上方传来一道听起来颇为温和的声音,“起来回话吧。”
“谢皇后娘娘恩典。”松香这才敢站起身来,却仍不敢抬头,视线所及之处,唯有一双工艺精巧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
“听绘书说,你在关雎宫伺候得很好,已进了内殿伺候。”皇后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本宫一向赏罚分明,既你有功,自然该嘉奖于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松香强压着狂喜,连忙抬起头来,只见凤榻之上,皇后端坐其中,面容丰润饱满,目若秋水,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珠翠环绕,尤其是那支鸾凤和鸣流苏簪上的红宝石,足有拇指大小,光华耀眼。
松香立刻堆起谄媚的笑来,声音又软又糯,“奴婢不敢当娘娘夸赞,能为皇后娘娘尽心,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的福气。”
皇后的目光从松香那身过于鲜亮、甚至有些扎眼的水红色宫装上一扫而过,又落在她涂得艳俗的朱唇上,最后,定格在她发间那支与身份不符的珠宝蝴蝶簪上。
皇后唇边依旧噙着一抹温和的浅笑,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冽与厌弃,这般轻浮做派,这般迫不及待的谄媚之态。
原本她还心存疑惑,在见到松香的这一刻,皇后立刻下定了决心,这样不安分的人,留不得。
皇后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和,仿佛闲话家常,“松香,在关雎宫内殿伺候,可还顺遂?”
松香见皇后如此随和,心头大石落地,胆子也更大了些,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炫耀,“回皇后娘娘,奴婢已得了林容华喜欢,在内殿伺候得十分顺畅,林容华有什么精细活儿,也常交给奴婢去做呢。”
皇后静静听着,已不再瞧松香一眼,眼睛只盯着案几上的茶汤,待松香说完,沾沾自喜的余音还在殿内回荡时,她才缓缓开口,“看来,关雎宫的风水确实养人,养得你不仅聪慧还水灵。”
这夸赞,听起来轻飘飘的,却像羽毛般搔刮着松香本就蠢蠢欲动的心。
立在旁边的画墨目光快速掠过松香得意的脸庞,随后便见皇后笑了笑,转头对她吩咐道:“画墨,去取一盏甜酒来,赏这丫头。”
画墨垂下眼帘,掩住一闪而过的情绪,“是,娘娘。”
周围回荡着一股醇甜的香气,云青瓷杯,杯体通透,形状优美。
松香受宠若惊,皇后娘娘亲自赐酒,这是何等荣宠,她激动得脸颊泛红,几乎是虔诚地接过瓷杯,“奴婢谢皇后娘娘厚赏。”
皇后蔑着松香仰头时滚动的喉咙,唇边那抹温和的笑意似乎深了些许,“下去吧,好生当差,你的前途,本宫会好好看着的。”
水红色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皇后脸上那点温和的笑意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她缓缓靠回引枕之中,闭上眼,只轻轻挥了挥手。
绘书会意,悄无声息地上前,用一方素白绢帕,将那只松香用过的白玉杯包裹着拿了下去,如同处理什么不洁之物。
殿内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宁静与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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