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根下的雪堆,在午后稀薄的日光里,蜷缩着原本蓬松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向后消退,不情不愿地,将底下那片石青色的潮湿砖面,一寸寸地让了出来。
梨花扶着紫苏的手,踏着湿润的甬道,往慈宁宫的方向去。
“小主,”紫苏在后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太后娘娘忽然召见,奴婢这心里头,总是七上八下的……”
梨花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掠过一侧洞开的宫门,瞧见两个小宫女,正躲在廊柱投下的窄窄阴影里,偷得这片刻闲暇。
一个身子软软地靠着冰冷的朱红柱子,脑袋像啄米的小雀,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另一个则伸出一只冻得微红的手,极专注地,去接那檐角冰凌滴下的水珠。
梨花的唇角也不自觉地牵起,脚下的步子,随之不觉轻快了几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的声音轻柔柔的,“已然入了这局,走下去,便知道了。”
迈过慈宁宫高高的漆色门槛,梨花敛了心神,径直往垂着厚厚锦帘的殿门走去。
尚未来得及通传,丛容已面带笑意迎了上来。
她的目光飞快地从梨花身上扫过,最终落在她耳垂之下,一对小小的、紫玉雕琢的芙蓉耳坠,正随着她的步履,在耳畔悄无声息地晃荡,漾出一圈温润含蓄的光晕。
丛容眼底掠过一丝几不以为意。
一时的得宠,不过是镜花水月,这宫里头,她见得多了,今日是枝头俏,保不齐明日,就成了脚底泥,连最低等的洒扫宫女尚且不如。
心里这般想着,丛容面上笑容却愈发恭顺,稳稳地福下身去,“奴婢给小主请安,小主万福。”
梨花容色平静,只微微颔首,“起来吧,丛容。”
丛容侧过身,引着梨花往里走,口中道:“太后娘娘已在里头候着小主了,吩咐您来了直接进去便是。”
梨花点头,正要抬脚踏入内殿的门槛,身形却微微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对跟在身后的紫苏吩咐道:“你便留在外头候着吧,与辛夷她们几个,也好些日子未见了,正好去说说话,解解闷。”
紫苏抬眸,正对上梨花递来的眼色,心中了然,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明快的笑容,脆生生应道:“是,奴婢遵命。”
梨花这才垂首,迈入了慈宁宫的正殿。
脚下是柔软厚重的团花杂宝纹地毯,踩上去,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
梨花一步步行至殿中,腰身柔顺地弯出恭谨的弧度,目光落在裙摆下微微露出的鞋尖上,声音清晰而温婉,“嫔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太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梨花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睑,却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细细地量着。
“如今已是正经主子了,容华的位份也不算低,”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品评,“打扮得,却还是这般素净。”
梨花的心微微一提,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柔顺模样,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太后娘娘面前,嫔妾不敢逾越,再者不过是长久如此,已然习惯了。”
“嗯,”太后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指尖轻轻敲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宫里嘛,万紫千红是春,淡雅清丽也是春,百花齐放才好,只要别一心想着独立枝头,便能保得长久太平,若是一朝存了妄想,保不得,风一吹,就掉下枝头,零落成泥了。”
“太后娘娘教诲的是,嫔妾谨记在心。”梨花的头垂得更低了些,颈项弯出脆弱的弧度。
“你虽然谨记了,却有人不放在心上。”太后的语气依旧平淡,“你如今已是容华,说起来,也算是从哀家身边出去的人,哀家心里,自然是疼你的。有些事,也该学着为自己打算打算,皇上身边,总不能日日夜夜,总绕着那么一两个人,戚昭仪近来,似乎很得圣心?”
梨花心中雪亮,如同明镜一般。
她适时地轻轻蹙起眉头,面上露出几分茫然与惶恐:“嫔妾愚钝,平日只敢在自己宫中谨守本分,外头的事,从不敢多加打听,戚昭仪娘娘容貌倾城,自然是极好的。”
“打不打听,哀家这双眼睛,也还透亮着呢。”太后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好生用些心,皇上那里,总不能让她一人独占。”
“是,嫔妾明白了。”梨花低声应道。
太后这才似乎满意了些,抬手指了指旁边设着的绣墩,“坐吧。”
“谢太后娘娘。”梨花侧过身,在绣墩边缘坐下,只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置于膝上。
殿内一时寂然无声。
“皇上近来,”太后仿佛不经意般提起,目光落在手中那盏温热的茶汤上,“可还常召见你说话?”
梨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她斟酌着词句,声音放得愈发柔缓,“回太后娘娘,皇上勤政爱民,常于长生殿批阅奏章,直至深夜,嫔妾自知愚钝,唯恐言行有失,分了皇上心神,是以不敢轻易前去打扰。”
“勤政自然是好事,但龙体安康,更是社稷之本。”太后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茶叶,清脆而规律的磕碰声,在这落针可闻的殿内,一下一下的,“皇后昨日倒是去了,送了些精心熬制的滋补炖品,可惜话没说上几句,反倒惹得皇上心头不快。”
太后抬起眼,直直看向梨花,“皇上这性子,是愈发冷了。自登基之后,与哀家这母后,也生分了不少,有些话,哀家不便多说,皇后那边怕是也说不到皇上心里去。”
她顿了顿,视线在梨花低垂的眉眼,紧抿的唇瓣上细细扫过。
就在这时,丛容悄无声息地提着一个紫檀木食盒走了过来。
脚步轻得如同猫儿,轻轻将食盒放在梨花手边的矮几上。
一声轻微的“叩”响,落在梨花耳中,却如同惊雷,让她的心随之一沉。
“这是小厨房新做的几样点心,”太后的语气里,忽然掺入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追忆与怅惘,“皇上小时候,在哀家宫里养着那会儿,每日下学回来,饿得快,哀家总是会备上几样他爱吃的点心……唉,如今想来,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太后轻轻喟叹一声,怅惘如同晨间薄雾,迅速散去,露出底下坚冷如冰的现实,“人老了,就总念着这些旧日情分,你替哀家去瞧瞧皇上,也顺道帮皇上回想回想,母子之间,何必因着些外间小事,生出这许多无谓的隔阂?”
太后句句不提慎王,只提“旧情”,但那“外间小事”指的是什么,彼此都心照不宣。
梨花的心,渐渐下沉。
这哪里是寻常的点心,分明是太后递过来的一把刀,直指皇帝,却要由她这个小小的容华,来握住这烫手的刀柄。
梨花抬起眼,眸中适时地漾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声音也微微提高了些,显出几分受宠若惊的颤音,“太后娘娘慈念,时刻挂念皇上龙体,惦念母子亲情,嫔妾在一旁听着,心中亦是感同身受,暖意融融……”
接着,她话锋极自然地微转,语气变得愈发谨慎柔顺,带着推心置腹般、全然为太后考量的恳切:“只是……”
梨花微微咬住下唇,像是有着难言的苦衷与畏惧,“皇上如今君威深重,心思如海般难测,嫔妾自知愚笨,见识浅薄,只怕言语不当,举止失措,非但不能宽慰圣心,传达娘娘慈爱,反而适得其反,触怒天颜。若真是那般,嫔妾真是万死难辞其咎,更辜负了太后娘娘的信重与厚爱。”
梨花说着,眼中那点水光似乎更盛了些,欲坠不坠,悬在长睫之上。
太后静静地看着梨花这番情真意切又充满顾虑的表白,眼神锐利了几分,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在细细分辨这惶恐之下,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片刻,太后的语气缓和下来,带上了一种近乎慈蔼的诱导:“你这孩子,就是太过小心谨慎了。”
她说着,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一旁的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哀家既然让你去,自然是信得过你的机敏,也知你的忠心。皇上他念旧,你只需让他想起从前,在哀家宫里头,那份母子间的暖意便是,这其中的分寸,哀家相信,你能拿捏得好。”
太后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至于其他……你如今虽是嫔妃,但若没有一子半女,在这深宫里,终究是浮萍无依,今日恩宠,明日或许就如那窗棂上的冰花,日头一照,便消散无踪了。”
她微微前倾了身子,目光锁住梨花,“哀家可以向你保证,只要皇后娘娘顺利诞下嫡皇子,哀家便立刻停了你的避孕汤药,到那时候,你才算是真正的根基稳固,后半生,才算有了实实在在的倚仗。哀家总是盼着你们都能好的,无论是皇上,还是你。”
子嗣。
这两个字,如同最锋利的钩子,精准无比地钩住了深宫女子心底最深的渴望,与最沉的恐惧。
是她们在这吃人地方,能抓住的唯一的、真正的救命稻草。
梨花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让她有些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像是终于被这承诺与威胁交织的网罗说动,梨花脸上缓缓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太后娘娘为嫔妾思虑至此,嫔妾若再瞻前顾后,畏缩不前,便真是不知好歹,枉费娘娘一番苦心了。”
梨花抬起头,目光与太后相接,那里面的水光已经悄然褪去,“嫔妾定当竭尽全力,将太后娘娘的慈心,婉转传达给皇上。”
她依旧没有把话说满,没有承诺一定能成事,给自己留下了最后一点回旋的余地。
但这般表态,对于太后而言,已然足够。
太后满意地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丛容,把点心好好交给林容华。”
太后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梨花身上,“哀家,等你的消息。”
梨花几乎是屏着呼吸,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食盒。
她保持着最恭谨的姿态,低着头,一步步倒退着,直至殿门帘幕垂下,隔绝了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才缓缓转过身。
殿外的冷风瞬间包裹了梨花,吹得她衣袂翻飞,簌簌作响,也吹散了周身沾染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沉香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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