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华京公主的盛大婚仪终于尘埃落定。
中宫皇后手段圆融,将一应事件打理得滴水不漏,不仅六宫由衷叹服,便是前朝,在谢氏的刻意帮扶下,也赢得了一片称颂之声。
长春殿内,为庆贺华京公主大婚而设的宫宴正至酣处,四周悬挂着无数精致的宫灯,烛火透过琉璃灯罩,将殿内每一处角落都映照得金碧辉煌。
然而在这和谐欢庆的表象之下,无声的暗涌正悄然流淌。
正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的大臣们,目光却不时地瞟向御座及其右下首那个格外引人注目的位置。
元岁寒高踞御座之上,身着明黄色龙袍,面容平静,目光深沉如古井,令人望不透喜怒。
而在下方右首处,坐着的正是今日宴席的另一位焦点,瑄王元长锦。
他离京几年,一直待在凉州,此次因胞妹华京公主大婚回京,昔年那副过于昳丽,甚至带着几分飞扬跳脱的容貌,如今已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阴鸷。
一曲终了,舞姬退下,殿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元长锦这才缓缓抬眸,目光穿越数步之遥,精准地落在那御座之上,“几年未饮这宫中御酒,今日一尝,滋味醇厚,更胜往昔,倒让臣不禁想起先帝在时,那时,先帝亦常在此殿设宴,赐酒与臣等兄弟共饮,谆谆教诲,言犹在耳,彼时陛下年纪尚幼,先帝总恐酒水伤身,不许您多饮。”
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追忆兄弟情深。
元岁寒神色如常,目光平静地迎向元长锦,语气温和听不出波澜,“难得皇兄远在凉州,还记得这些儿时琐事,既然皇兄喜欢这酒,待回程之时,朕命人多备些,让皇兄带回凉州慢慢品尝便是。”
“皇上厚意,臣心领了。”元长锦眸中流光闪烁,笑意更深,“只是凉州地处偏远,风沙苦寒,民风彪悍,配不得这般精细琼浆,就如同臣这般长年待在凉州的粗人,早已习惯了那里的烈酒风霜,若是留在京城这般温柔富贵乡,只怕反而会唐突了京中的风雅,惹人侧目。”
这时,新的乐声响起,又一队身着华丽霓裳的舞姬翩然入殿,彩袖翻飞,莲步轻移。
然而,众人的心神早已被二人牵引。
元长锦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御座,待乐声稍歇,复又开口:“臣在凉州时,常听往来商旅说起京中风貌,他们皆言,如今皇上治下,京城物阜民丰,市井繁华,更胜先帝时期,当真是难得的盛世气象,令臣心向往之。”
此言看似颂圣,却则将今上与先帝相较,其心可诛。
元岁寒面色如常,语气平稳:“先帝下旨,让皇兄戍守凉州封地,皇兄劳苦功高,凉州商旅繁盛,互通有无,正是边境安稳,国力强盛之兆,朕心甚慰。”
“皇上圣明,洞见万里。”元长锦举杯微啜,“只是边关再如何繁盛,终究比不得京城钟灵毓秀,底蕴深厚,就如眼前这座长春殿,也有不少回忆呢。”
几个大臣屏息凝神,连饮酒的动作都放轻了,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御座之上的反应。
元岁寒眸色微沉,如古井投石,涟漪一现即隐,复归深寂,他淡淡道:“原来皇兄对这些陈年旧事,记得如此清楚,倒是有劳皇兄,多年来一直替朕费心记挂着。”
“手足之情,血脉相连,怎敢或忘?”元长锦放下酒杯,唇边的笑意愈发深邃难测,他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御座附近的人听清,“就如同当年在先帝面前考校骑射,皇上不慎惊马,从马背上坠落,那时,臣可是第一个冲到您身边的。”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元岁寒,甚至抬手比了一个高度,语气温和得近乎怀念,内里却藏着冰冷的刀锋,“那时陛下吓得脸色煞白,满脸是泪,紧紧抓着臣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松开,臣至今记忆犹新。”
这番话,已近乎赤裸的挑衅,将帝王年少时的狼狈与脆弱公之于众,意在动摇其威严,重申长幼之别、强弱之势。
刹那间,在座众人无不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目光在御座与元长锦之间悄悄逡巡,心中惊涛骇浪。
元岁寒凝视着阶下的元长锦,良久,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瑄王待朕的这份心意,朕一直铭记于心,未曾有一日敢忘,正因如此,朕始终挂念瑄王在凉州安危,故而,明日特下旨意,命人在瑄王王府的亲卫之外,再为瑄王增添五百精锐护卫,务必保瑄王在凉州周全,以全朕与瑄王的兄弟之情,也免朕与太后时时担忧。”
殿内落针可闻。
增派护卫,名为恩宠,实为监视,其意在掣肘与威慑,不言自明。
元长锦执壶欲为自己斟酒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但他面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减,反而愈发从容,从善如流地举杯,扬声道:“皇上如此厚爱,臣感激不尽,唯有竭尽全力,以报君恩。”
宴席气氛经过此番暗涌,似乎变得更加微妙。
众人的目光又不自觉地投向了席间另一位特殊人物,新任驸马都尉胡子瑜,以及他身旁的父亲,曾与瑄王过往甚密的兵部尚书胡遂之,还有那位虽沉默寡言,却权柄日重、直隶天听的绣衣使胡子铮。
胡遂之此刻正襟危坐,额角却已渗出细密冷汗,目光低垂,不敢与瑄王有任何接触,生怕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元长锦却偏偏不肯放过,刻意扫过如坐针毡的胡遂之,唇角的笑意变得玩味而冰冷,忽然扬声唤道:“胡尚书。”
胡遂之连忙起身,躬身行礼:“臣在。”
“恭喜胡尚书了。”元长锦把玩着酒杯,语气轻松,“令郎年少有为,如今尚了公主,成为皇亲国戚,胡家可谓双喜临门,说起来这门亲事,也算本王一力促成,回想当年,本王与胡尚书也曾把酒言欢,商讨国事。”
这番话,看似道贺,实则句句戳在胡尚书的心窝子上,无疑是在提醒众人,尤其是御座上的皇帝,他们之间曾有过的密切关系。
胡遂之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不敢抬头,只能更加恭敬地回道:“瑄王殿下谬赞了,臣惶恐!臣父子能得皇上信重,公主下嫁,皆是皇上天恩,臣等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皇上!”
一旁的驸马胡子瑜见父亲如此窘迫,也连忙起身,“殿下厚爱,子瑜愧不敢当,尚公主乃先帝与皇上隆恩,子瑜定当恪守臣节,尽心侍奉公主,绝不敢有负圣恩。”
元长锦看着这对如临大敌的父子,不再多言,目扫过一旁默不作声的胡子铮,冷冷一笑。
意味深长道:“胡尚书一门双杰,真是可喜可贺,尤其是胡大人,身为绣衣使,如今是天子近臣,想必更是公务繁忙了。”
胡子铮依旧垂眸,并不答言。
元岁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胡爱卿不必过谦,驸马品性端良,才华出众,与华京正是良配,日后尽心为朝廷效力便是。”
“谢皇上!”胡遂之父子连忙叩谢,心中稍安。
宴席继续,歌舞依旧升平,丝竹管弦之声试图掩盖方才的刀光剑影,酒过数巡,众人面上皆染了醺然之意,殿内气氛似乎松弛了几分。
然而,就在这众人精神最为松懈的当口,元长锦忽然整了整衣冠,离席起身,步履沉稳地行至御座阶前,朝着元岁寒深深一揖,姿态恭谨无比,甚至带着一丝卑微。
“皇上,臣离京多年,心中无一日不挂念太后娘娘凤体安康,听闻太后近年来潜心礼佛,深居简出,不知臣此番回京,可否有幸入宫一趟,向太后请安,以全人子孝心?此外,臣的生母刘太妃,年事已高,体弱多病,臣身为人子,未能常伴左右,心中愧疚难当,恳请恳请皇上允准臣前去探望,略尽绵薄孝道,以慰拳拳之心。”
此言一出,殿内刚刚回暖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所有的歌舞喧嚣仿佛瞬间远去,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元岁寒身上。
只见元岁寒神色依旧不变,唯有指间的青龙玉扳指在烛光下泛着温润却又冰冷的光泽,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深邃难测,最终,缓缓开口,“皇兄孝心可嘉,朕心甚慰,太后近来确在闭关静修,潜心佛法。”
他话语微顿,目光落在元长锦依旧保持躬身姿态的身上,继续道:“不过,既然皇兄牵挂,朕岂有不允之理?准了。”
“臣,谢皇上恩典。”元长锦再次深深躬身,姿态谦卑无比。
然而,在他垂首的那一刻,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鸷与冷嘲。
“皇兄请起。”元岁寒虚抬了一下手,语气是一贯的从容,“今日乃华京大喜之日,你我兄弟重逢,当尽兴而归,来,朕再敬皇兄一杯。”
“臣,敬陛下。”元长锦举杯,笑容依旧完美无瑕。
殿内烛火摇曳,歌舞依旧,觥筹交错声再起。
他们之间的影子被灯火投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看似相近,实则中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权谋与猜忌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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