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日头攀得更高,一股股热浪迫不及待地扑了过来。
梨花扶着紫苏的手,并未径直回宫,反而脚步一折,走向了太液池畔,较为僻静的柳荫小径。
这里虽也逃不过暑气的蒸腾,但到底临着水,有那么几缕时而从水面不甘寂寞掠过的微风,连绵不绝的垂柳,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比起被宫墙夹峙甬道,总算多了一丝喘息之隙。
池水被烈日煮沸了一般,泛着令人眩晕的白花花鳞光。
远处,接天莲叶无穷碧,只是那碧色在日光下也显得有些憔悴,几支荷花的粉瓣边缘微微卷曲,失了水灵。
紫苏小心翼翼地扶着梨花,掌心因紧张和炎热已有些潮湿,却也更能清晰地感觉到梨花搭在她腕间的手指,异于常人的冰凉。
这一早从关雎宫里出来,到现在,就没有一刻敢放松过。
“小主,”紫苏终是没能忍住,声音在喧嚣的蝉鸣中断断续续地响起,害怕道:“皇后娘娘今儿的话,奴婢听着,总觉得字字都透着寒气,奴婢站在您身后,真是为您捏着一大把冷汗,到现在这心还怦怦乱跳,落不到实处。”
她说着,空着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仿佛真怕那心跳出来似的。
梨花的目光依旧落在太液池,有些刺目的水光上。
那里,有一对羽毛鲜亮的鸳鸯,正悠然自得地在靠近岸边的荫凉水草丛中交颈假寐。
梨花看着它们,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和不易察觉的羡慕。
她没有立刻回答紫苏的话,只是任由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脚步声作伴,直到走到一方假山青石处,恰好位于几株最为高大的垂柳之下,浓荫如盖。
脚步微顿,紫苏立刻会意,将手绢铺在石上,扶着梨花坐下。
坐下后,一股被树荫浸润了的微凉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稍稍驱散了些许周身的燥意。
见四周无人,梨花拉了紫苏坐到身边,这才缓缓开口,“悬心是自然的,身处这等境地,若还懵懂无知,毫无警觉,那才是取死之道,不过,若只因上位者几句意有所指的敲打,便自乱阵脚,惶恐不可终日,那日后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里,我们怕是连立锥之地都难寻了。”
她微微侧过首,看向紫苏,柳叶的阴影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晃动的光点,让梨花的眸色显得愈发幽深难测,如同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皇后娘娘的话,自然是警告,是提醒,是要我时时刻刻牢记自己的本分,认清自己的位置,但你难道不觉得,她越是反复强调我卑贱的出身,便越显得她内心深处,对于太后娘娘的这番安排,并非全然笃定,甚至隐隐透着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虚弱么?”
紫苏蹙紧了秀眉,努力地咀嚼着这番话里的深意,如同在咀嚼一枚生涩的橄榄,初时只有苦涩,慢慢才能品出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
“小主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她,其实也并非全然信任太后娘娘的安排?心里存了别的想头?”
这念头太过骇人,紫苏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压得更低了些。
梨花唇角一勾,凉意刺骨,“信任?紫苏,你我入宫时日都不短了,可曾见过这宫墙之内,有过多少毫无保留的信任?尤其是在至高无上的权力和错综复杂的利益面前,情分二字,往往是最先被舍弃的。”
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石凳旁一丛在酷热中顽强挣扎,却仍不免边缘卷曲发黄的青草,
她抬起眼,目光似乎越过波光粼粼的太液池面,望向更不可见的地方,声音也随之变得更加缥缈,却又字字清晰地传入紫苏耳中,如同鬼魅的低语,“太后与皇后,血脉相连,姑侄至亲,谢氏一族的荣辱兴衰将她们紧紧捆绑在一起,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你且细想,她们二人,一个是历经风雨,即便如今颐养天年仍对前朝后宫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太后,另一个,是名正言顺母仪天下,却头顶始终悬着一柄名为孝道的利剑,处处需得谨言慎行的中宫。这一山……”
梨花的话语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如同飞鸟掠过水面,留下浅浅的涟漪,“何时能容得下二虎?看似牢不可破的姑侄关系,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半缕的裂痕?”
“太后居于慈宁宫,看似万事不管,只享清福,可她老人家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何曾真正离开过这宫城?她选中我,当然是为了皇嗣,为了谢氏一族血脉的延续和权力的稳固,这是大局。”
“而反观皇后娘娘,她才是如今六宫真正的主人,手握凤印,代掌宫务,可手中看似无上的权力,其根源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太后的给予和放权。这种看似尊荣无限、风光无两,实则处处受制,一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毫无置喙余地的滋味……紫苏,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若你是皇后,日日夜夜品尝着这般滋味,心中会作何感想?那凤座可会有些硌人?”
紫苏听得心神俱震,背脊上一阵阵寒意窜起,竟连这夏日的酷热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浓荫下的凉意,丝丝缕缕地钻进了骨头缝里。
她嘴唇哆嗦着,难掩惊骇,“可是小主,太后与皇后是亲姑侄啊,血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后娘娘她难道还敢太后娘娘心存不满?这也太……”
“亲姑侄?”梨花轻轻重复了一句,眼神飘向那对依旧偎依在一起的鸳鸯,语气渺茫,“在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家族利益之下,所谓的亲情,有时不过是层最华丽也最易撕破的薄纱。皇后也是人,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活生生的人,而非庙堂之上泥塑金身的神像。她会对戚昭仪的专房之宠心生嫉妒与危机,难道就不会对太后无所不在的掌控,感到深深的窒息和不甘吗?”
梨花顿了顿,看着紫苏那双因震惊而睁得溜圆的眸子,声音压得更低,却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紫苏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其实我本也没想这么深,可是你还记得辛夷那日传话时说过什么吗?她说皇后娘娘起初情绪颇为激动,脸色很不好看,言语间似乎还带着委屈和愤懑,若是一心愿意,全然顺从,又如何会愤懑呢?所以我今日在皇后面前,看似惶恐无助,实则故意提及谢氏女入宫之事,又刻意强调太后娘娘的吩咐安排,紫苏,你真当这些,都只是我随口之言吗?”
“皇后也并未让我失望,她的反应显然不是全不在意,于是我又借挑选首饰之机,告诉皇后,在这宫里,她才是唯一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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