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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人民医院中医科的走廊,似乎总比其他科室更安静几分。空气里浮动着草药微苦的清香,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氛围。已是深秋,窗外法国梧桐的叶子落了大半,光秃的枝桠指向灰蒙的天空,平添几分萧瑟。
陈墨坐在诊室里,正低头书写病历。他的诊室布置得素雅简洁,靠墙的书架上除了医学典籍,还零星放着几本关于古典哲学和心理学的书籍。窗台上有一盆长势喜人的绿萝,藤蔓垂落,为这间充满药香的屋子带来一抹生机勃勃的绿意。
“请进。”听到敲门声,陈墨抬起头,温和地应道。
门被轻轻推开,一位中年男人迟疑地走了进来。他约莫五十岁上下,身形消瘦,背微微佝偻,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深色夹克,脸色是长期缺乏日照的苍白,眼窝深陷,眼神里透着一股难以化开的沉郁和疲惫。他手里紧紧攥着挂号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是陈墨医生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是,请坐。”陈墨站起身,示意男人在诊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并顺手将一杯刚沏好的、温热的茉莉花茶推到他面前,“天气凉,先喝口热水。”
这个细微的举动让男人愣了一下,他依言捧起纸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他冰凉的指尖似乎回暖了一丝。
“哪里不舒服?”陈墨的声音放缓,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男人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积蓄力气,良久才低声开口:“我…我也不知道具体哪里不舒服。就是…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吃不下,睡不着,浑身没劲,脑子里像灌了铅…”他断断续续地叙述着,词汇匮乏,却精准地描绘出抑郁症的典型症状。
“这种状况持续多久了?”陈墨拿出脉枕。
“大概…半年多了吧。越来越重。”男人配合地将手腕放在脉枕上,动作有些机械。
陈墨不再多问,伸出三指,轻轻搭在男人的腕部。诊室里陷入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隐约的风声和两人清浅的呼吸。陈墨凝神静气,仔细体会指下传来的脉象——弦细而沉,犹如按压在绷紧的琴弦上,却又软弱无力,这正是肝气郁结、心脾两虚的典型脉象。
望诊时,陈墨注意到男人舌质淡红,苔薄白而腻,眉头始终紧锁,即便在安静时,放在腿上的另一只手也会无意识地微微颤抖。
“医生,我是不是…没救了?”男人忽然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近乎绝望的神色,“西医说是抑郁症,开了药,吃了头晕、恶心,感觉更难受了,我就停了…听说您这里…或许有别的办法?”
陈墨没有立刻回答“有”或“没有”。他收回手,目光平静而包容地看着对方,仿佛要透过那层沉重的忧郁,看到对方本来的样子。
“先生,怎么称呼您?”
“我姓柳,柳清源。”
“柳先生,”陈墨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首先,我要告诉你,你所经历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想不开’或者‘矫情’。它就像一场心灵的‘重感冒’,或者说,是心里的能量暂时耗竭了。西医的药物是一种方法,我们中医,也有自己的路径。这条路可能不会立竿见影,需要你的耐心和信任,我们一起慢慢来,你看可以吗?”
这番话语,没有高高在上的诊断,没有空洞的安慰,而是带着一种深刻的理解和真诚的邀请。柳清源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光闪动了一下。他去过不少医院,听过各种建议,但像这样把他放在一个“合作者”而非单纯“患者”位置上的医生,还是第一个。
“我…我愿意试试。”柳清源的声音依旧低沉,但那份死寂般的绝望,似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陈墨点点头,开始拟定治疗方案。他并没有急于开出药方,而是先与柳清源进行了近半小时的“话疗”,或者说,“情志疏导”。
“柳先生,能和我聊聊,半年前,或者更早一些,生活中是否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或者,有没有什么一直以来压在心里,觉得无法排解的情绪?”
起初,柳清源只是摇头,言语闪烁。在陈墨温和而持续的引导下,他才断断续续地提及,自己曾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热爱古典文学和书法,但近年来因教育体制的变化和人际关系的复杂,感到理想幻灭,身心俱疲,最终办理了病退。离开讲台后,生活仿佛失去了重心,与家人的沟通也愈发困难,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无用的人。
“我以前…很喜欢写字。”柳清源喃喃道,“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稿》…那时候,一提笔,就觉得什么烦恼都没了。可现在…笔拿在手里,就像有千斤重,写出来的字,自己也看不下去…”
陈墨专注地听着,不时点头,偶尔插话引导:“那种感觉一定很难受。就像最亲密的伙伴突然变得陌生了。” 他没有评判,没有说教,只是像一个耐心的容器,承载着对方倾泻而出的苦闷与失落。
在这个过程中,陈墨自己的内心也并非毫无波澜。听着柳清源的叙述,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在现代社会快节奏和高压下,逐渐失去色彩、陷入困顿的灵魂。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同情,同时也更坚定了自己走“身心同调”这条路的决心。他深知,药物的力量固然重要,但若不疏解心中的郁结,就如同只清理了河道表面的垃圾,而源头仍在不断产生新的淤塞。
“情志内伤,是许多疾病的根源。”陈墨对在一旁观摩学习的实习医生李文斌低声解释道,这也是在间接向柳清源传递中医的理念,“肝主疏泄,调畅气机。长期情绪抑郁,会导致肝气不舒,进而影响脾胃功能,导致气血生化无源,心神失养。所以你看柳先生,既有情绪低落、胸胁胀满(肝郁),又有食欲不振、乏力(脾虚),和失眠多梦(心神不宁)的表现。”
李文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随后,陈墨才提笔开方。他斟酌再三,以经典方剂“逍遥散”为基础进行加减,重在疏肝解郁,健脾养血,辅以宁心安神之品。方中有柴胡、白芍疏肝柔肝,当归、白术健脾养血,茯苓、酸枣仁宁心安神,又少佐薄荷以助柴胡宣散郁热。
“柳先生,这个方子先吃七剂。早晚各一次,饭后温服。”陈墨将处方递过去,叮嘱道,“除了吃药,我还希望您能答应我两件事。”
“您说。”
“第一,每天饭后,下楼散步半小时,不需要快走,就是慢慢地走,看看树,看看天空。第二,”陈墨指了指窗台上的绿萝,“试着每天给它浇点水,跟它说说话,告诉它‘你今天又长了一片新叶子,真不错’。”
柳清源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陈墨微笑道:“动则生阳。散步是为了让身体的气血流动起来。而照顾一株植物,是和生命建立连接,它能提醒你,生命本身就在生长和变化之中。赞美它,其实也是在学着赞美你自己。”
柳清源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送走柳清源后,李文斌忍不住问道:“陈老师,您让他跟植物说话…这真的有用吗?”
陈墨一边整理诊桌,一边回答:“文斌,你说什么是药?草木矿石是药,针砭艾灸是药,温暖的言语、专注的倾听、一个充满希望的建议,同样可以是药,是‘意药’。对于柳先生这样内心荒芜许久的人,我们需要用各种方法,在他干涸的心田里,滴下一滴水,埋下一颗种子。也许很慢,但总要开始。”
接下来的几周,柳清源每周都会准时来复诊。变化是极其缓慢的,如同冰雪消融。第二次来,他说睡眠似乎踏实了一点,但胃口还是不好。陈墨调整了药方,加强了健脾开胃的药物,并再次鼓励他坚持散步。
第三次复诊,柳清源的脸色似乎不再那么蜡黄,眼神里的沉滞感减轻了些许。他主动提到,散步时看到小区里的桂花开了,很香。陈墨抓住这个细节,与他聊了许久桂花的花期、香气,以及古人咏桂的诗词。柳清源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虽然大多还是围绕着书本知识,但不再是完全的自我封闭。
陈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积极的变化,在第四次复诊时,他看似不经意地问:“柳先生,最近有没有想过再提笔写写字?哪怕只是随便划拉几笔,不为了写成作品,就像…就像活动活动手指?”
柳清源沉默了一下,轻声说:“笔…倒是拿起来过两次,手生得很。”
“没关系,生疏是正常的。就当是完成我布置的‘作业’,下次来,随便带一张你写的字给我看看,好吗?什么都行,一个字也可以。”
这个“作业”,给了柳清源一个看似外部驱动的理由,去重新触碰他曾经热爱却又因自我苛责而放弃的事物。
期间,孙小军偶然在走廊遇到刚结束诊疗的柳清源,看着他那依旧不算挺拔的背影,带着几分讥诮对陈墨说:“陈医生,还在用你那一套‘话疗’加草根树皮对付抑郁症呢?这种重症情绪障碍,最终还是得靠规范的抗抑郁药物和心理干预。你这效率,也太慢了点儿。”
陈墨正在洗手,水流哗哗作响。他关掉水龙头,用纸巾仔细擦干手,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孙小军:“孙医生,治病如同救火,有些火势需要高压水枪猛攻,有些阴燃的火,则需要耐心覆盖,隔绝空气。柳先生的情况,属于后者。他的‘本’已亏虚,猛药反而可能伤及根本。中医讲究‘扶正祛邪’,我先要帮他积蓄一点正气,才有力量去驱散邪气。慢有慢的道理。”
孙小军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但愿你的道理,不会耽误病人的病情。”说完便转身离开。
陈墨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并无恼怒,只有一丝淡淡的感慨。他理解孙小军所代表的现代医学追求效率和标准化证据的思维,但他也坚信,医学,尤其是面对人的心灵时,需要更多的耐心和个性化的温度。他包容这种理念上的差异,因为他深知,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最终的目标都是解除患者的痛苦,只是路径不同而已。
又过了一周,柳清源再次前来复诊。这一次,他进门时的步履似乎比以往轻快了一点点,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纸卷。
陈墨照例为他诊脉,发现弦紧的脉象已有所缓和,变得稍显柔和。舌苔也比之前润泽了一些。柳清源主动说道:“陈医生,最近感觉…胸口没那么闷了。晚上能睡足五六个小时。吃饭…虽然还是不太香,但至少知道饿了。”
“这是很好的进步。”陈墨由衷地感到欣慰,那种看到生命重新焕发光彩的成就感,是任何荣誉都无法比拟的。他指了指那个纸卷,“这是…给我的‘作业’?”
柳清源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将纸卷双手递上。
陈墨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一张四尺对开的宣纸,上面写着两个遒劲有力、墨色酣畅的大字——“仁心”。笔锋之间,虽然还能看出些许久未执笔的生涩,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压抑中挣脱出来的力量感,尤其是“心”字最后一点,饱满而沉静,仿佛凝聚了全部的心力。
墨痕深处,是一个灵魂逐渐苏醒的印记。
陈墨凝视着这两个字,久久没有说话。他的内心被一种深沉的情感所充满。这不仅仅是一份感谢,更是一种生命的印证,证明他选择的道路,他付出的耐心与真诚,都是有价值的。他仿佛看到柳清源在灯下,克服内心的阻滞,重新提起那支沉重的毛笔,一笔一划,书写下对他、也是对生命本身的礼赞。
“柳先生,您的字…写得真好。”陈墨的声音有些微哑,“这份礼物,太重了,我非常喜欢,谢谢您。”
柳清源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是真切的、如释重负般的笑容。这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积郁已久的阴霾,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明亮了起来。
“陈医生,应该是我谢谢您。”柳清源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充满了真诚,“您不仅给我开药,更给我…给我点亮了一盏灯。让我觉得,生活,或许还可以继续下去。”
送走柳清源后,陈墨将那张“仁心”书法仔细地卷好,放入诊桌的抽屉里。他没有立刻叫下一个病人,而是走到窗边,看着那盆生机盎然的绿萝。
他想起祖父曾对他说过的话:“墨儿,医者,意也。乃性命相托之事,非仁爱不可托,非廉洁不可信,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你要记住,我们手中的药石针砭,救的是身,而唯有仁爱之心,方能渡心。”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陈墨望着窗外辽远的天空,思索着。对于医者而言,或许就在于这“渡”的过程。不是扮演全知全能的拯救者,而是做一个真诚的陪伴者和引路人。用专业知识化解身体的病痛,用尊重与理解去触摸另一个灵魂的孤寂与寒冷,帮助他们找回自身内在的生命力与勇气。这个过程,如同文火慢煎汤药,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信念,急不得,躁不得。
治愈,从来不是将痛苦连根拔起,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是帮助一个人,学会与痛苦共存,并在痛苦的缝隙里,重新发现生命的美好与意义,找到继续前行的力量和理由。就像柳清源,他内心的某些伤痕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抹平,但他重新拿起了笔,感受到了墨香,这便是新生。
“下一个。”陈墨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诊桌旁。他的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与专注。
诊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下一位病人带着新的病痛和期望走了进来。陈墨知道,他的工作,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的陪伴与守望,在望闻问切间,在草草木木中,探寻生命的奥秘,践行那“仁心”二字的千钧重量。这条路很长,但他会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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