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上一节:陈墨观察到微晶子扫地时会避开“气场不佳”的角落,并从中领悟到避开负面纠缠、专注可为之事的深刻人生哲理。)
监狱的生活像一台生锈却永不停歇的钟摆,在规训、劳动与短暂的放风之间,重复着令人麻木的摆动。陈墨逐渐习惯了清洁组的节奏,也习惯了在微晶子那看似随意、实则蕴含深意的举动中,汲取着精神的养分。他开始学着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能照亮之处”——比如模仿老人那独特的呼吸韵律,比如在劳作间隙继续在脑海中“复习”医典,比如观察这座钢铁森林里除了恶意之外,那些细微的、属于人性的挣扎与微光。
很快,一个特殊的“病例”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同监区另一个组的一个老囚犯,编号似乎是很靠前的三位数,大家都叫他“老蔫”。老蔫年纪看起来比微晶子小些,但状态却差得多。他身形干瘦,眼窝深陷,一层灰败的死气笼罩着他整张脸。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布满血丝、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以及那种仿佛随时随地都能站着睡着的、极度的萎靡不振。
放风的时候,别人或多或少会走动、低语,或者靠在墙上晒太阳,唯有老蔫,总是蜷缩在一个固定的、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但稍有风吹草动,他又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惊醒,眼神涣散,惊魂未定。他的动作迟缓得如同电影慢放,打饭时经常排在最后,走路都仿佛拖着无形的重物。
“瞧见没?老蔫儿,又快不行了。” 一天放风时,编号4011,那个洗衣房的纹身男,用下巴指了指老蔫的方向,语气里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漠然,“听说又他妈一宿没合眼,再这么下去,估计得直接交代在这儿了。”
陈墨的心微微一紧。出于医生的本能,他仔细地观察着老蔫。面色萎黄无华,眼神呆滞涣散,形体消瘦,动作迟缓……这完全是长期严重失眠、耗伤心脾气血的典型表现!而且程度相当严重。
“他没去看过狱医吗?”陈墨忍不住问道。
“看?怎么没看?”4011嗤笑一声,“咱这儿那个‘兽医’,你又不是不知道?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样便宜药片,顶个屁用!我听说啊,给老蔫儿开了点安眠的,吃了跟没吃一样,该睡不着还睡不着,白天反而更昏沉了。估计啊,是心里有事,憋出毛病了。”
心里有事……陈墨默然。在这高墙之内,谁心里没藏着点事?愧疚、悔恨、冤屈、对家人的思念、对未来的绝望……任何一种情绪被无限放大和压抑,都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睡眠,进而摧垮他的身体。老蔫的情况,恐怕是长期的精神压力导致了严重的“不寐”(失眠),病位可能涉及心、肝、脾、肾多个脏腑,属于虚实夹杂的复杂证候。
几乎是下意识的,陈墨的脑海中已经开始飞速地“辨证”。
· 肝郁化火? 看他那惊悸不安的样子,有可能。肝藏魂,郁怒伤肝,魂不守舍,则眠不安。
· 心脾两虚? 面色萎黄,神疲乏力,也很符合。忧思过度,耗伤心脾,气血不足,心神失养。
· 心肾不交? 长期恐惧(监狱环境本身就会带来恐惧)可能伤肾,肾水不足,不能上济心火,导致心火偏亢,扰乱心神……
· 或者是……痰热内扰? 监狱饮食油腻厚重,易生痰湿,郁而化热,上扰心神……
一个个可能的证型,对应的舌象、脉象(可惜他无法诊脉观舌),以及潜在的方剂——丹栀逍遥散疏肝清热?归脾汤补益心脾?黄连阿胶汤滋阴降火?还是温胆汤化痰清热?……无数的药方、药材、配伍原则在他脑中如同活过来一般,自动组合、推演。
他甚至开始思考,如果是在外面,他可能会建议先用针灸,选取诸如神门、内关、三阴交、太冲、安眠等穴位进行调理,再配合中药……
一种久违的、属于医者的职业冲动,在他心中剧烈地涌动起来。他看到的是一个被病痛折磨的人,一个或许可以被帮助的生命。那双曾经握惯手术刀和钢笔的手,此刻竟有些发痒,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渴望,强烈地冲击着他。
然而,这股冲动刚刚升起,就被一盆冰冷的现实之水,兜头浇灭。
你是什么身份?
一个“医疗事故”的罪犯,编号1748。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戒备森严的监狱,任何未经允许的“行医”行为,都是严重违规,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对方会相信你吗?
一个连自己清白都无法证明的囚犯,去给另一个囚犯“看病”?在1874那些人看来,这恐怕是天大的笑话,甚至是别有用心的举动。
你有把握吗?
没有脉诊,没有舌诊,仅凭望诊和听闻,辨证的准确性大打折扣。万一……万一判断失误呢?在这个地方,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微晶子的教诲——“知其污浊,绕行即可”。老蔫这潭“浑水”,无疑就是一个复杂的“污浊角落”。自己贸然插手,会不会不仅帮不了他,反而会引火烧身,搅动起不必要的麻烦,消耗自己本就宝贵的精神和心力?
恐惧、顾虑、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像一道道冰冷的锁链,将他那刚刚燃起的医者之心,牢牢捆缚。
他脸上的挣扎和犹豫,没有逃过身边微晶子的眼睛。老人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淡淡地扫过蜷缩在角落的老蔫,又落回到陈墨那紧握双拳、神色变幻不定的脸上。他没有说话,但那深邃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也在静静地观察着陈墨内心的这场激烈斗争。
就在这时,那个总是病恹恹咳嗽的老囚犯1159,挪到了附近,看着老蔫的方向,沙哑地叹了口气:“唉……老蔫这……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咳……咳……造孽啊……”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了陈墨一下。
另一边,1874那令人厌烦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充满了幸灾乐祸:“熬不过就早点腾地方呗!占着茅坑不拉屎!我看他就是装的,想博同情,骗点好处吧?1748,你不是大夫吗?不去给你的‘病友’瞧瞧?” 他的话引得附近几个囚犯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陈墨的脸瞬间涨红,屈辱感和无力感交织在一起。他死死地咬着牙,将头扭向一边,避开那些嘲讽的目光,也避开了老蔫那痛苦蜷缩的身影。
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
接下来的几天,陈墨有意无意地躲避着老蔫所在的方向。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真正忽视。每次看到老蔫那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晃的身影,看到他眼中那几乎要熄灭的生命之火,陈墨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样,阵阵发紧。
他那“脑海中的药铺”依旧在运转,甚至更加频繁地推演着老蔫的病情。他注意到老蔫似乎有点怕冷,经常裹紧单薄的囚服,这会不会是阳气不足?他观察到老蔫的指甲有些干枯无泽,这似乎是肝血亏虚的表现?每一个细节,都让他对自己的判断增加一分信心,也让他内心的挣扎加剧一分。
他几次偷偷看向微晶子,希望能从老人那里得到一点暗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但微晶子始终保持着那份超然的平静,仿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只是按部就班地扫地,呼吸悠长,不受外物干扰。
这种沉默,对陈墨而言,反而成了一种更大的压力。他知道,微晶子是在让他自己做出选择。是遵循明哲保身的“绕行”智慧,还是遵从内心那从未真正泯灭的医者仁心?
一天傍晚,收工回监舍的路上,天空飘起了冰冷的秋雨。囚犯们小跑着冲向监舍楼。陈墨看到老蔫落在队伍最后面,动作迟缓,踉踉跄跄,雨水打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单薄的囚服上,让他看起来更加凄惨无助。在跨过一个积水的小坑时,老蔫脚下一软,竟直接瘫倒在了泥水里,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爬起来。
周围有人漠然绕过,有人低声咒骂他挡路。
那一刻,陈墨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编号,一个麻烦,而是一个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的、活生生的人!
他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那是他当年踏入医学院时的誓言:“……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 这声音穿越了时空,穿越了冤屈和苦难,在此刻清晰地回荡起来。
与此同时,微晶子那句“专注于能照亮之处”也再次浮现。帮助一个深陷病痛的人,这难道不正是“能照亮之处”吗?如果因为恐惧和顾虑,就对眼前的痛苦视而不见,那他与这监狱里的麻木和冷漠,又有什么区别?他的“心”岂不是也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一股混杂着职业本能、悲悯之情和某种破釜沉舟勇气的热流,猛地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他不再多想,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在其他人诧异的目光中,用力将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老蔫从泥水里搀扶了起来。
“还能走吗?”陈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老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和意外,看着陈墨,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陈墨没有再多言,半扶半架着老蔫,顶着冰冷的雨水,一步步走向监舍楼。他能感觉到老蔫身体的冰凉和虚弱,也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久违的、属于医者的心,正在剧烈地、鲜活地跳动着。
他知道,他可能惹上麻烦了。但他不后悔。
在踏入监舍楼门口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雨幕中。只见微晶子正站在不远处廊檐下,平静地注视着这边。雨丝在他面前织成一道帘幕,让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陈墨仿佛看到,老人那古井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水纹般轻轻荡开的……涟漪。
那或许不是赞许,但至少,不是反对。
陈墨收回目光,搀扶着老蔫,坚定地走进了昏暗的楼内。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能做到哪一步。但他知道,他无法再背过身去。有些光亮,哪怕再微弱,也值得去尝试点亮。这不仅是为了老蔫,或许,也是为了擦拭他自己那颗蒙尘已久的……医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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