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衡，是一种微妙且需要时刻维持的状态。如同走钢丝，任何一丝外来的风，或是内心的动摇，都可能让人从高处坠落。林知意和陆延舟都深谙此理。在经历了“合规门”事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将那份在公开场合保持距离的默契，执行得更加彻底，甚至到了刻意的程度。
这种刻意，首先体现在沟通方式上。
以前，即便是在工作场合，他们之间的邮件或即时通讯，也偶尔会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个人色彩。或许是陆延舟在确认行程的邮件末尾，顺手打上的“记得吃饭”；或许是林知意在转发一份有趣行业报告时，附带的一个调侃表情。
现在，这些全部消失了。
他们的工作沟通变得如同教科书般标准、严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陆总：关于城东项目第三阶段数据，请于今日下班前提供。】
【林知意：收到。数据整理完毕后会准时发送至指定邮箱。】
【陆总：明天上午十点，联合项目组进度汇报会，请准时出席。】
【林知意：好的，已安排行程。】
冰冷的文字，公式化的对答，仿佛两个刚刚接上线的AI机器人。赵特助偶尔需要经手这些往来记录时，都会下意识地怀疑，自家老板和林总是不是刚刚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正处于冷战期。
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发送这些冰冷文字的间隙，陆延舟会拿起私人手机，发一条只有三个字的信息：【胃还疼吗？】 而林知意会在会议间隙快速回复：【好多了，别担心。】 随即，两人又迅速切换回“陆总”和“林知意”的模式，不留任何痕迹。
这种公私分明的壁垒，被他们筑得极高，也守得极严。
真正的考验，发生在一场至关重要的客户会议上。
这次面对的客户，是业界以严谨、保守甚至有些古板着称的行业巨头“昌河集团”。此次合作，不仅关乎数亿的订单，更是林知意公司打入传统制造领域的关键一役，也是陆氏集团拓展产业生态链的重要布局。双方都极其重视。
会议安排在昌河集团总部那间充满了老派庄严气息的会议室里。深红色的实木长桌，厚重的皮质座椅，空气里弥漫着茶叶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昌河集团的几位高层端坐主位，神情严肃，带着审视的目光。
林知意和陆延舟分别带领自己的核心团队出席。他们默契地选择了相对而坐的位置，仿佛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会议开始，双方介绍项目方案。林知意作为技术整合与创新模式的主导方，首先进行阐述。她今天穿了一套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妆容精致却毫无媚态，整个人透出一种冷静、专业、值得信赖的气场。
她站在投影屏前，逻辑清晰，数据翔实，语速平稳而有力，将复杂的技术方案深入浅出地呈现出来。昌河集团的几位负责人 initially 面无表情，但随着讲解深入，其中几位微微颔首，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陆延舟坐在她对面的位置，目光落在投影屏上，偶尔低头记录，看上去全神贯注。只有他自己知道，眼角的余光始终无法从那个发光的身影上完全剥离。他看着她自信从容地应对每一个提问，看着她用专业和能力一点点瓦解对方的疑虑，心底涌起的，是难以言喻的骄傲与一种……奇异的疏离感。
他熟悉的，是夜晚靠在他肩头，会因为一部老电影而眼眶微红的林知意；是清晨睡眼惺忪，会抢他手中咖啡的林知意。而眼前这个在商场上锋芒毕露、挥斥方遒的林总，熟悉又陌生，强大得令人心折，也……遥远得让他心头微涩。
轮到陆延舟补充阐述资源整合与市场前景部分时，他收敛心神，迅速进入状态。他的风格与林知意不同，更宏观，更具战略视野，语言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精准地指出了传统制造业的痛点，并描绘了合作后能打开的崭新格局，听得昌河集团几位负责人眼神发亮。
在整个过程中，林知意和陆延舟没有任何超出工作范畴的交流。没有眼神的额外交汇，没有默契的微笑，更没有一方发言时，另一方下意识的补充或肯定。他们就像两颗各自高速运转、轨道精确的星球，围绕着“昌河项目”这个核心公转，彼此引力相牵，却在视觉上保持着绝对独立的距离。
甚至，在自由讨论环节，当昌河集团一位副总的提问，同时涉及技术细节和资源调配时，林知意和陆延舟几乎是同时开口。
“这个问题，从技术层面看……”
“关于资源方面……”
两人声音重叠，又同时停下。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一下。
按照常理，或者按照他们内心深处那股想要靠近的冲动，接下来应该是相视一笑，由一方主导，另一方自然衔接。但他们没有。
林知意微微垂眸，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做出了谦让的姿态。
陆延舟则面不改色，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地接了下去：“林总请先补充技术细节，我稍后再谈资源整合。”
他的语气客气而疏离，完全是对待重要商业伙伴的标准态度。
林知意放下茶杯，顺着他的话，清晰地将技术部分补充完整，期间没有看陆延舟一眼。陆延舟在她结束后，才无缝衔接上自己的部分。
整个过程流畅、专业，无可指摘。
昌河集团那位以眼光毒辣着称的董事长，一直默默观察着他们。此刻，他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他见过太多因为私人关系而影响专业判断的例子，尤其是这种涉及双方核心人物的合作。而眼前这两位年轻人，表现出来的冷静、克制和对专业界限的尊重，让他非常满意。这让他相信，这是一个可以托付重要项目的、可靠的联盟。
会议取得了超预期的成功，昌河集团明确表达了深入合作的意向。
散会后，双方人员寒暄着陆续走出会议室。陆延舟被昌河集团的董事长拉着多说了几句，林知意则和自己的团队先行一步。
走廊里，林知意的助理小声兴奋地说：“林总，刚才真是太棒了！我看昌河的董事长一直在点头！”
另一位同事也附和：“是啊，尤其是您和陆总那种……那种纯粹的 professional（专业）气场，太有说服力了！”
林知意微微笑了笑，没有接话。纯粹的 professional？只有她自己知道，在会议中那短暂停顿的瞬间，在她刻意避开他目光的每一刻，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那看似行云流水的配合背后，是两个人共同压抑下的、汹涌的情感暗流。
她走在前面，能听到身后不远处，陆延舟与昌河董事长沉稳的交谈声。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她没有回头，步伐稳定，脊背挺直。
在电梯口，两队人马汇合。电梯门打开，空间足够宽敞，足以容纳所有人。
林知意几乎没有犹豫，侧身对自己的团队说：“我们等下一部。” 语气自然，如同只是为了避免拥挤。
她的团队成员不疑有他，纷纷停下脚步。
陆延舟那边，赵特助看向他，用眼神请示。陆延舟目光平静地扫过林知意和她身后的团队，然后对昌河集团的负责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率先步入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空间。在门缝彻底关闭的前一秒，林知意似乎感觉到一道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看着电梯上方跳动的数字。
当电梯门完全关闭，下行指示灯亮起时，林知意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一直微微绷紧的肩膀松懈下来。
“林总，您怎么了？”细心的助理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什么，”林知意摇摇头，重新戴上冷静的面具，“只是在想刚才会议上提到的一个数据细节。走吧，我们回去还要开个内部总结会。”
她率先走向另一部刚刚到达的电梯，内心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这种刻意的避嫌，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在他们周围。它保护了他们在职场上的独立性和专业性，成功地打消了像昌河集团这样的客户的疑虑。但与此同时，这层薄膜也隔绝了温度，带来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和……孤独。
她需要时刻提醒自己，收敛目光，控制语气，保持距离。这仿佛一场持续不断的内心博弈，对手是她自己，也是那无法磨灭的深情。
回到公司，处理完后续事宜，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林知意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开主灯，只有桌上一盏台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她点开手机，屏幕上是陆延舟半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
【客户招待晚宴，我可能结束得晚。别等，早点休息。】
她指尖动了动，回复了一个字：【好。】
放下手机，她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的璀璨灯火，微微出神。
刻意避嫌，是为了更长远的未来。这个道理他们都懂。但在每一次成功的“表演”之后，那种想要卸下所有伪装，用力拥抱对方，确认彼此存在的渴望，就会变得格外强烈。
她知道，他此刻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大概也和她一样，扮演着完美的“陆总”，周旋于众人之间，内心却留着一块空白，只为她而设。
这种在人群中孤独，却又因知道远方有一个人与你共享这份孤独而感觉不再孤单的矛盾心情，或许就是他们选择这条道路，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
路还长，但他们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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