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德妃乘坐的青色布帷小轿,正平稳地沿着宫道行进,轿夫的脚步轻缓而均匀。
轿内空间狭小,却布置得极为精致。德妃柳清绮端坐其中,背脊挺直,保持着无可挑剔的仪态。她身着藕荷色宫装,外罩一件绣着缠枝莲纹的薄绸比甲,乌黑的云髻上簪着点翠珠花,妆容精致得如同一幅工笔画。然而,那低垂的眼睫下,眼底深处那一抹被完美掩饰的疲惫,却如同砚台里磨了又磨的陈墨,浓得化不开。
她正利用这短暂的行程闭目养神,试图将连日来协理六宫事务的劳神压下。
风穿过前方德政门的门洞,带来一阵隐约却极有穿透力的鼓点声,咚……咚咚……节奏沉稳,带着军旅特有的肃杀之气。
她长睫未动,并未在意。宫外毗邻西苑校场,羽林卫操练、或是京营兵马演习皆是常事,这声响她早已习惯。轿帘被微风轻轻吹拂起一角,掠过一丝初秋的凉意。她安静地阖着眼,将自己隔绝在这一方小小的、属于她的静谧世界里。
然而,随着轿子不断前行,愈发接近德政门,那鼓声非但没有被抛在身后,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一面巨大的鼓就在不远处擂响。蓦地,一段绝不应出现在军鼓中的独特韵律,如同淬了毒的冷箭,猝不及防地钻入她的耳中!
那是一连串极其急促的敲击,密集得如同盛夏突如其来的暴雨,狠狠砸在新发的荷叶上,发出噼啪的脆响;紧接着,鼓点倏地一变,拉出一个带着奇诡颤音和微妙起伏的拖腔,如同呜咽,又似叹息,最终沉重地落下:咚!哒哒哒哒——咚——!
柳清绮整个人猛地一僵!仿佛一道冰冷的铁鞭毫无预兆地抽中她的脊骨,瞬间将她从那疲惫的静谧中狠狠拽出!
她倏地睁开双眼,那双平日里沉静的眸子,此刻冰面骤裂,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剧痛!这节奏…这悍烈铿锵之下几乎扭曲的缠绵变调……太过熟悉!纵使被放大百倍,糅杂进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里,她也绝不会错认!那是深镌在她灵魂里的旋律轮廓!
记忆的闸门被这狂暴的鼓声轰然冲开!
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炸裂:那是多少年前的春深时节,梨花开得如雪如云,纷扬落下。眉眼飞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偷得半日闲,于花树下为她抚琴。指尖流转的,正是这首只奏予她一人听的《凤求凰》。
那时的琴音清澈如山涧溪流,叮咚作响,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裹着梨花的清香,流淌着少年人无所顾忌、仿佛能直至天荒地老的炽热爱恋与许诺。那是独属于她柳清绮的、独属于他们那段被巍峨宫墙彻底碾碎、埋藏在岁月最深处的少年情愫!
如今……这印记被谁剜了出来,又如此粗暴地刻在了这代表力量的军鼓之上?在这皇城之内,除了他……还能有谁?!
可这鼓声……如此浩荡!如此嚣张!它不再是月下花间的私语,不再是两心相知的隐秘低吟!它像一道惊雷,像一场公开的宣告,毫无顾忌地响彻云霄,震动宫闱,强行闯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他……他怎敢?!怎敢用这种方式?在所有人的耳中,在青天白日之下?!
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毫无预警地冲上柳清绮的喉间!
那是被强行从心底最柔软处撕开旧伤、曝晒于众目睽睽之下的剧痛,是一种被最珍视之人背叛的绝望!当年梨花树下,那个只对她一人展露全部温柔与赤诚的少年将军,竟将他们之间最后的、仅存的、洁净的“信物”,用战鼓这般充满蛮力的方式,如此赤裸裸地抛洒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这是要向谁宣告?又能是在向谁宣告?!是那个……是那个他在宴会上求娶不成的永昭公主吗?!
她搭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死死攥紧了掌下光滑的锦缎!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精心描绘的朱唇上的胭脂色,仿佛在一瞬间褪尽,只余下惨白。那层用以维持体面的的精致妆容,此刻根本盖不住她脸上骤然袭来的灰败与死寂。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却似感觉不到一丝空气。
“掉头!”她的声音完全变了调,破碎而凄厉,充满了仓惶与恐惧,猛地穿透轿厢,“快掉头!不准过德政门!走德宁宫那边!”
仿佛再多停留一瞬,再多听那鼓声一下,她就会被这铺天盖地的声浪彻底撕碎!
轿外随行的宫女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喝声骇住,轿夫们慌忙失措,轿子猛地一个颠簸,剧烈地转向,几乎将失魂落魄的柳清绮从坐垫上甩出去!
她狼狈地伸手扶住窗框,指甲划过木质窗棂,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整个人像一条被狠狠抛上岸、濒临窒息的鱼,再也维持不住丝毫往日的从容与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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