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掌心震动，像一只被困住的蝉，发出垂死的悲鸣。
屏幕上那两个字——林正，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周遭的一切瞬间失声。女儿银铃般的笑声、小狗欢快的吠叫、电视里传来的嘈杂背景音，所有的一切都褪色、消散，只剩下这块亮着光的屏幕，像一口深井，幽幽地凝视着他。
刘庆华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变得滞涩。
他想挂断，想把手机扔出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可他不敢。他知道，这通电话他躲不掉，就像他躲不掉那三百万的赌债，躲不掉王建军躺在IcU里的事实，更躲不掉那台刚刚离开的、市电视台的摄像机。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划过，那触感冰凉、粘腻，像是划过一块墓碑。
“喂，林主任。”他的声音干涩沙哑，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
“刘医生，下班了？没打扰您休息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清朗，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就像午后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温暖而无害。
可这声音钻进刘庆华的耳朵里，却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他宁愿对方声色俱厉地质问，宁愿对方暴跳如雷地威胁。这种春风化雨般的平静，反而像水银，无孔不入地渗入他每一寸骨缝，带来一种从内而外的寒冷。
“没……没有，刚到家。”刘庆华强迫自己站直身体，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力量。
“那就好。”林正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轻松，“下午听李主任说，给您女儿送的小家伙，她很喜欢？”
来了。
刘庆华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下意识地看向客厅，女儿正将那只红棕色的小泰迪举过头顶，小狗伸出粉色的舌头，亲昵地舔着她的脸颊，女孩咯咯地笑着，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星。
那是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取的光芒。
而现在，点亮这道光的人，正在电话的另一头，温和地问他，喜不喜欢。
“喜欢……她……她特别喜欢。”刘庆华的嘴唇哆嗦着，“林主任，太……太感谢您了，这太破费了……”
“哎，说这话就见外了。”林正的笑声透过听筒传来，显得格外真诚，“刘医生你们这些医务工作者，是城市的守护神。你们在前面为我们负重前行，我们后方，为你们的家人送去一点小小的温暖，是应该的嘛。家人安心了，你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投入工作，对不对？”
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妥帖，那么大义凛然。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滚烫的钢针，扎在刘庆华的神经上。
家人安心，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这哪里是慰问，这分明是在提醒他，他的“后顾之忧”，正被对方稳稳地握在手里。
“是……是，您说的是。”刘庆华感觉额头的冷汗已经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对了，今天电视台的采访，还顺利吧？”林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我听陈台长说，记者同志对您的评价非常高啊。他说，刘医生不仅医术精湛，更有悬壶济世的仁心，是我们全市学习的楷模。这篇报道要是播出去，今年省里的那个‘优秀专家’，我看非你莫属了。”
如果说刚才那只小狗是一枚温暖的糖果，那么现在这番话，就是一柄锋利的刀。
一枚糖，喂进他女儿的嘴里。
一柄刀，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刘庆华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只能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嗯……啊……”声，大脑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囚徒，一边是家庭的温情，一边是事业的荣光，这两样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都被林正用一种近乎“馈赠”的方式，摆在了他面前。
而接受馈赠的代价，他心知肚明。
电话那头，林正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失语，短暂地沉默了两秒。
这两秒钟，对刘庆华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刘医生，”林正的声音重新响起，之前的温和与笑意都淡去了一些，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郑重，“我打电话来，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
刘庆华的身体猛地一绷，他知道，正题来了。
“王建军董事长，对我们高新区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他的身体健康，现在是我们的头等大事。”林正的语速不快，字字清晰，“我相信刘医生你的专业判断和医术，但是，他这次发病，毕竟有些突然。我希望……你能给他做一次最全面、最细致的复查。”
“复查？”刘庆华下意识地重复道。
“对，复查。”林正强调道，“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比如，在手术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预料之外的情况？或者，在用药上，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调整的地方？又或者，有没有什么……‘非医疗因素’，可能会影响到王董后续的康复？”
“非医疗因素”这五个字，被他轻轻吐出，却像一颗炸雷，在刘庆华的耳边轰然引爆。
这是最后的图穷匕见。
林正没有问他是不是被人指使，也没有问他有没有做手脚。
他只是以一个关心下属单位企业家的领导身份，提出了一个合情合理、冠冕堂皇的要求。
他要一份新的、干净的、足以推翻之前结论的“专业报告”。
他要刘庆华，用自己的专业和前途，去指证那个看不见的黑手。
刘庆华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他看着客厅里女儿的笑脸，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一寸寸地崩塌。
他该怎么选？
承认，就意味着背叛天鸿资本，那个能让他人间蒸发的恐怖存在。他毫不怀疑，一旦自己吐露半个字，明天，甚至今晚，他和他全家就会遭遇比王建军更可怕的“意外”。
不承认，就意味着得罪林正。这个年轻人用一天的时间，就布下了一个让他无力反抗的阳谋。他今天送来的是小狗和记者，明天，他送来的可能就是那张三百万赌债的证据，和纪委的调查组。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无论选哪一个，都是万丈深渊。
“林主任……”刘庆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王董的病情……真的很凶险，手术记录……都是经得起检查的，我……”
“我当然相信刘医生的专业。”林正打断了他，语气重新变得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我不是在质疑你，我是在拜托你。刘医生，你只需要告诉我，作为一个医生，你认为怎样才是对病人最好的。其他的，你什么都不用管，也什么都不用怕。”
“我……”
“一个医生，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良心，对不对？”林正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刘庆华的心上，“你放心，我们管委会，是所有正直、善良、有良知的市民，最坚实的后盾。”
说完，林正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用一句“您多休息，等您消息”，便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忙音传来，刘庆华却依旧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整个人像一尊被风化了的石像，僵在原地。
“爸爸，你怎么了？”女儿抱着小狗，跑到他跟前，仰着小脸，关切地看着他，“你脸色好难看呀。”
刘庆华缓缓低下头，看着女儿清澈无邪的眼睛，看着她怀里那只毛茸茸的、象征着“温暖”与“希望”的小生命。
他突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女儿。
“爸爸没事……”他将脸埋在女儿小小的肩膀上，声音哽咽，“爸爸只是……有点累了。”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另一部手机，一部他从不敢带回家、专门用来和“那边”联系的手机，突兀地震动了一下。
他身体一僵，慢慢松开女儿，颤抖着手，从口袋最深处，掏出了那个黑色的、罪恶的源头。
屏幕上，是一条新的信息。
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他的女儿，正抱着那只新的泰迪犬，在家门口的草坪上开心地奔跑。
照片的拍摄角度，是从马路对面一辆黑色轿车的车窗里，悄悄拍下的。
那角度，像一只躲在暗处的眼睛，冰冷，无情，充满了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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