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冰冷而污浊的深渊中，被硬生生拖拽回来的。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下是锦缎，滑腻得像一捧流沙，带着陌生的凉意。接着是嗅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幽的龙涎香，那香气醇厚，却霸道地钻入鼻腔，试图将肺腑里残存的记忆冲刷干净。
可有些记忆，是冲不掉的。
譬如，那双布满油光、粗暴捏住自己下颌的手。譬
如，那张凑到眼前，散发着酒气与肉食腥膻的脸。
譬如，那被强行渡入唇齿间的冰冷酒液，以及那不容抗拒的、带着征服与羞辱意味的……吻。
“呕……”
甄宓猛地从榻上坐起，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一阵阵痉挛的酸楚从喉咙深处涌上，灼烧着她的食道。她双手撑在榻边，身体因剧烈的反应而不住颤抖，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在哪？
一连串破碎的画面在脑中闪过：金碧辉煌的大殿，御座上狂笑的魔王，满朝文武或同情或恐惧的目光，还有那句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的宣告——“从今日起，洛神甄宓，便是我董卓的女人！”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猛地收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缓缓抬起头，环顾四周。
这里不是那座喧嚣恐怖的宫殿。这是一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的内室。窗棂是上好的紫檀木，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墙上挂着一幅笔法苍劲的山水画，角落里的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件色泽温润的古玉。身下的锦被，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金线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光。
目之所及，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品。这奢华的程度，甚至远超她在邺城袁府的卧房。
可这满室的富丽堂皇，在她眼中，却比最阴暗的地牢还要冰冷，还要令人窒息。
这里是金风苑。
是那个魔王，为她准备的，一座华丽的囚笼。
“夫人，您醒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甄宓转过头，看到两名侍女正战战兢兢地站在不远处。她们就是之前在大殿上，将她从那个魔王手中接过来的人。
“水……”甄宓的嘴唇动了动，嗓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一名侍女如蒙大赦，连忙快步走到案几边，倒了一杯温水，用托盘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跪在榻前，高高举起。
甄宓没有接。她只是看着那杯水，水面倒映着她此刻的模样——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纸，那双曾被无数诗文称颂的清亮眼眸，此刻黯淡无光，只剩下空洞和死寂。
她缓缓伸出手，却没有去拿水杯，而是抚上了自己的嘴唇。指尖的触感冰凉，可她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上面残留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油腻而粗暴的温度。
屈辱感如潮水般再次涌来，瞬间淹没了她。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
侍女手中的托盘被打翻在地，水杯碎裂，温热的水溅湿了名贵的地毯。
那两名侍女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身体抖如筛糠。“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甄宓没有看她们。她只是用手背，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嘴唇。她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擦掉一层皮，直到唇上渗出血丝，传来火辣辣的痛楚，她才停下来。
痛，至少证明她还活着。
可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她想起了自己的夫君，袁熙。那个温文尔雅，喜爱诗书的男子。他们成婚时，他曾执着她的手，许诺要一生一世，画眉描妆，相敬如宾。虽然后来时局动荡，聚少离多，但她始终坚信，待到天下太平，他们终能相守。
她也想起了公公袁绍，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身为天下盟主的男人。她曾以身为袁氏的儿媳为荣，为那个四世三公的门楣感到骄傲。
可现在呢？
夫君兵败，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公公沦为阶下囚，在殿上受尽凌辱。
而她，这个袁氏的儿媳，成了那个魔王炫耀武功的战利品，被当着天下人的面，刻上了属于他的烙印。
命运，为何如此无情？
它先是给了她最显赫的出身，最出众的容貌与才情，让她站在云端，享受着世人的赞美与艳羡。然后，又在她最幸福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她从云端推下，让她跌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一切，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残忍的戏剧。而她，就是那个从头到尾，都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可悲的戏子。
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在她的心中迅速蔓延开来，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
她还能怎么办？
反抗吗？她手无寸铁之力。那个男人的强大，她已亲眼见识过。他不仅拥有能瞬间摧毁一支大军的“神兵”，更拥有一颗比魔鬼还要冷酷的心。他说得出，就做得到，谁敢说一个不字，灭他九族。她若寻死，只会连累远在清河的甄氏一族。
顺从吗？一想到要对那个肥胖粗鄙的男人曲意逢迎，甚至……承欢膝下，甄宓就感到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几乎要将自己的胆汁都吐出来。
她的人生，已经没有了任何出路。前方是深渊，后退是悬崖。
泪水，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防。
它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呜咽抽泣。它只是无声地，一滴，一滴，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华美的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每一滴泪，都在祭奠她死去的尊严。
每一滴泪，都在哀悼她被碾碎的未来。
她蜷缩在床角，将脸深深埋入双膝之间，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周围的奢华与珍奇，都变成了无声的嘲讽，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一件被精心包装起来，等待主人随时赏玩的，物品。
地上的侍女依旧跪着，不敢起身，也不敢出声，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惊恐地看着那个在阴影中无声哭泣的女子。她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在这座相国府中，女人的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甄宓的哭声渐渐停了。不是因为不悲伤了，而是因为泪已流干，心已成灰。
她缓缓抬起头，眼中只剩下一片麻木的死寂。
她想，就这样吧。
就这样，当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活着，只是为了不连累家人。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就在这时，内室那扇厚重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很稳，不像府中那些巡逻甲士的沉重，也不似侍女们的碎步。它停在了门外。
“笃，笃，笃。”
三声轻柔的敲门声响起，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跪在地上的两名侍女如遭电击，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其中一名胆子稍大的，连忙爬起来，快步走到门边，颤声问道：“是……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同样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魅力的女子声音，那声音仿佛能安抚人心，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疏离。
“奉相国之命，貂蝉特来探望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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