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关乎于一个天才少女未来命运的抉择，看似在云台观的这间小小板房里，就此尘埃落定。
但玄子叶很清楚，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已经不是他自己收个徒弟，随便教点东西那么随意了。
这关乎到整个师门的道统延续，是天大的事情。
尤其是，一次性还冒出来两个，一个根骨绝佳，一个天赋逆天。
这种事，必须，也必然要让那两位远在京城的师叔知晓并点头。
当天深夜，送走了心绪复杂、需要回去和妻子好好商议的李子真，玄子叶独自一人回到了那间临时用作观主静室的房间。
房间不大，一张板床，一张书桌，桌上一台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的笔记本电脑，还是之前玄明师叔嫌他那台老爷机太卡，强行让警卫员送来的。
玄子叶熟练地开机，点开一个图标极其朴素、没有任何标识的加密通讯软件。
屏幕上很快跳出了两个头像，一个背景是军部地图，一个则是一盘围棋残局。
正是玄明和玄冲两位师叔。
“喂喂喂？子叶啊，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
玄明的头像率先亮起，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声音洪亮如钟，震得笔记本的廉价音箱都发出了“滋滋”的电流声。
看背景，老头子显然还在书房处理公务，身上穿着一件军绿色的衬衫，精神矍铄。
“二师叔，小点声，我这耳机都快炸了。”
玄子叶咧了咧嘴，习惯性地吐槽了一句，随即将摄像头对准了自己。
“不是急事，是天大的好事。”
没等玄明追问，另一边，那盘围棋残局的头像也亮了起来。
玄冲师叔的身影出现，他倒是悠闲，穿着一身舒适的棉麻唐装，正坐在一个古色古香的茶室里，手里还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口：“哦？能让子叶你用上天大这两个字，看来事情确实不小。说来听听，是道观的钱又不够花了？”
“三师叔，您这思想觉悟可得提高啊，我就不能有点精神层面的追求吗？”
玄子叶清了清嗓子，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知道，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分量极重。
“两位师叔，我今天，可能为咱们师门，找到了两个未来的顶梁柱。”
玄子叶言简意赅，先是将林浩在自己设置的三重考验下的表现，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从背诵经文的耐心，到帮助孤寡老人的仁心，再到独闯乱葬岗的胆识，他都说得极为细致。
屏幕那头，玄明听得连连点头，满脸都是赞许。
“嗯！不错！这小子，有骨气，有善心，是个好苗子！不愧是玄一师兄的孙子，骨子里就流着咱们玄门忠勇的血！”
玄冲则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透过镜片，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紧接着，玄子叶话锋一转，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这还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今天，子真师兄带着他女儿思清上山……”
他将如何发现李思清是万中无一的太阴灵体，如何用和田玉和幽冥令进行测试，以及小姑娘那惊人的灵感天赋，原原本本地又复述了一遍。
他刻意隐去了自己当时内心的震惊，只是用一种尽量客观的语气陈述着事实。
然而，他话音刚落。
轰！
视频里，玄明师叔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霍然站起，巨大的动静让摄像头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好！好啊！好啊！！！”
一连三个好字，每一个都像是平地惊雷，充满了难以抑制的狂喜与激动。
“祖师爷显灵！真是祖师爷显灵啊！”
老将军激动得满脸通红，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拳头紧紧攥着。
“一个根骨奇佳、心性坚毅的战神苗子！一个万中无一、天生亲和阴阳的道法天才！”
“文武双全！阴阳合璧！这……这是天要兴我道门！天要兴我玄门啊！”
“大师兄！你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玄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位在外面叱咤风云、让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此刻眼眶竟是微微泛红。
玄子叶看着二师叔这激动的模样，心里也有些感慨，正准备跟着说点什么。
“咳。”
一声轻咳，从音箱里传来，不大，却瞬间让玄明那激昂的气氛为之一滞。
玄冲师叔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二师兄，你先坐下，别激动。一把年纪了，血压再给你搞上来。”
他的声音永远是那么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能让人瞬间冷静下来的力量。
玄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深吸几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但眼神里的兴奋光芒却丝毫未减。
“子叶，”玄冲师叔的目光转向玄子叶，镜片后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深邃，“收徒，乃宗门传承之根本，是头等大事中的头等大事。你身为我玄门正朔的唯一传人，你收的第一个徒弟，更是重中之重，关乎未来道统之纯正，法脉之兴衰，绝不可有半点轻率。”
玄子叶闻言，心中一凛，立刻坐直了身体。
他知道，三师叔的正题，来了。
“我们道门收徒，自古以来，便有一个铁律。”玄冲放下茶杯，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便是，宁缺毋滥，德行为先。”
“天赋根骨，固然重要，但那只是器。而一个人的心性、品德，才是决定这件器最终是斩妖除魔，还是为祸苍生的魂。历史上，多少宗门大派，不是毁于外敌，而是毁于那些天赋异禀却心术不正的弟子手中？这种教训，我们不得不察。”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玄明和玄子叶心中那股火热的激动，让他们立刻冷静下来，陷入了沉思。
是啊，力量本身没有善恶，但掌握力量的人有。
“所以，”玄冲继续说道，“对于林浩，我没有意见。你设置的三重考验，耐心、仁心、胆识，都很好，直指本心。他通过了考验，证明了他的品性是过关的。再加上他出身于军人世家，父亲又是子衿，家国大义的观念根深蒂固，心性纯良且坚定。这种弟子，收了，我们放心。”
“我提议，等观里修缮完毕，寻一个黄道吉日，为他举办一场正式的拜师大典。他，就是你玄子叶门下，也是我们云台观新一代的开山大弟子！”
“开山大弟子”这五个字，让玄子叶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分量，太重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师徒关系，而是确立了林浩在下一代弟子中的领袖地位，是未来的大师兄。
“至于思清……”玄冲师叔的话语顿了顿，神情变得更加严肃。
“这个孩子，是一块举世罕见的璞玉。太阴灵体，上一次出现在我道门典籍记载中，还是三百年前。那位前辈，最终成为了一代阵法宗师，能以符阵通幽冥，卜算天机，庇护一方数百年安宁。”
“她的天赋，毋庸置疑，是上天赐予我们师门的瑰宝。”
“但是！”玄冲的语气陡然加重，“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更加谨慎！她今年才多大？十二岁。心智未开，善恶未明，如同一张白纸。这‘太阴灵体’，既是通往大道的捷径，也是一条直通深渊的悬崖。它能让她亲和天地灵气，也能让她轻易吸引方圆百里的阴邪鬼魅。她的情绪，能引动月华，也能在失控时，化为最可怕的灾难源头。”
“一块璞玉，若是交由庸才雕琢，只会毁了它。若是被心怀不轨之人引导，那便会成为一件绝世凶器。”
“子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教导她，比教导十个林浩，所需要耗费的心力，所需要承担的责任，都要大得多！”
玄子叶听得额头都渗出了一丝冷汗。
他之前只看到了太阴灵体的强大与罕见，却从未像三师叔这样，从如此深远和凶险的角度去剖析。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就犯了一个想当然的错误。
“那……三师叔的意思是？”玄子叶虚心求教。
“我的意见是，对思清，我们可以收，但不是现在就正式收入门墙。”玄冲给出了他的方案。
“我们可以先将她收为记名弟子。由你亲自对她进行启蒙教导，不传高深道法，先从最基础的《清静经》和吐纳之法开始，教她如何感知和控制自己的力量，如何静心，如何养性。”
“最关键的，不是教她术，而是育她德。你要像师父当年教导我们一样，为她树立最正确的是非观、善恶观。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三年，五年，甚至更久。”
“我们要观察她，引导她，直到她的心性真正成熟、稳定，能够承载这份天赋之时，再由你正式将她引入师门，传授《上清大洞真经》的精髓。到那时，她才能真正成为我们道门的文宗传人，而不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一番话，有理有据，深谋远虑，充满了政治家般的智慧与格局。
玄明师叔听完，彻底没了之前的火爆脾气，他沉默了半晌，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老三，还是你想得周全。是我……是我太心急了。”
玄子叶更是心服口服，对着屏幕深深地鞠了一躬。
“弟子受教了。三师叔，您说得对。”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师傅说，玄明师叔是师门的雷霆护法，而玄冲师叔，才是那根真正的定海神针。
一个主外，负责雷厉风行，扫清障碍。
一个主内，负责运筹帷幄，把握方向。
这才是师门能够历经风雨，传承至今的根本。
“好，既然我们都同意了，那事情就这么定了。”玄冲师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林浩，为开山首徒，主修雷法剑术，为我玄门护道之利剑。”
“思清，为记名弟子，主修静心养性，待其功成，再传卜算阵法，为我玄门堪舆之慧眼。”
“一文一武，一刚一柔，一阴一阳，方合大道。子叶，你之前这个思路，很好。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个蓝图，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地走下去。”
“明白！”玄子叶重重点头，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和动力，同时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这不再是师傅临终前的嘱托，而是整个师门最高层的集体决议。
他，玄子叶，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从一个继承者，转变成为了一个开宗立派者。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玄明师叔的兴致又回来了，“林浩的拜师大典，必须办！而且要大办，要办得风风光光！”
他一拍大腿，豪气干云地说道：“这不光是收一个徒弟，这是咱们云台观，咱们这一脉，时隔数十年后，第一次正式开山门，续道统！这是一个宣告！一个仪式！”
“要让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来看看！要让那些藏在暗处，以为我们道门已经断了传承的宵小之辈都瞧瞧！”
“更要让那些还记得我们玄字辈的老朋友、老对手们都知道！”
老将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我们玄门，回来了！”
这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仿佛穿越了时空，与当年那位在祖师像前，毅然决定焚观下山的老道长，与那位在弥留之际，轻叹着“道不可绝”的玄清师傅，与无数为了这片土地洒尽热血的道门先辈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视频通话结束了。
玄子叶靠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云台观的工地上，探照灯依旧亮如白昼，机器的轰鸣声隐约传来，充满了新生的力量。
他的脑海里，还在回荡着两位师叔的话语。
开山大弟子、记名弟子、利剑、慧眼、道统、传承……
这些曾经离他无比遥远的词汇，如今却化作了沉甸甸的现实，压在他的心头。
他忽然想起了师傅玄清。
那个平日里笑呵呵，总喜欢念叨着随缘，莫强求的老头子，在生命的最后，却为他铺好了这样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他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算到了。
“老头子……你可真是个老狐狸啊……”
玄子叶低声喃喃了一句，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复杂的笑意。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一股带着松香和泥土气息的夜风吹了进来，让他那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看着山下那片灯火璀璨的城市，又抬头望了望那轮悬于天际的皎洁明月，深吸了一口气。
压力，是很大。
但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却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与期待。
一个人的道观，是清静。
但一个人的传承，太孤独。
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有师叔，有师兄，很快，还会有徒弟。
这条重振道门的路，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独行。
“也好。”
玄子叶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总算……有点当祖师爷的意思了。”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的凤目中，此刻，燃起了名为未来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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