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障深处，一间被强行布置出几分喜庆的幽暗洞房内。小卓安静地坐在一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精心描绘过的容颜。云鬓高耸，斜簪一支金丝蝴蝶步摇，蝶翼轻颤，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飞走。绛唇点得如同初破的樱桃，饱满欲滴。眼波流转间，似沁了暮春时节朦胧的烟雨，迷离动人，偏那眼尾一抹刻意勾画的绯色，又透出几分不属于活人的妖异。嫁衣如火，用最鲜红的鬼绡制成，灼灼曳地，将她胜雪的肌肤衬得近乎透明。这分明是极艳极烈的妆扮，却因那双蒙着一层灰雾、失了焦距的眸子，平添了一种幽魂独有的破碎与凄美——恰似暗夜荒冢畔绽开的红山茶，分明秾丽夺目，却从骨子里透出至阴至柔的鬼气，艳极，却也寂极。
一旁的小蝶，拿着梳子，动作僵硬地帮她梳理着本就一丝不乱的长发，声音干涩地念着不知从哪个痴魂野鬼那里听来的祝词：“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儿孙……儿孙满堂……”
梳子突然卡在了一缕发丝间，小蝶的声音猛地哽咽，再也念不下去。她猛地将梳子摔在妆台上，带着哭腔：“念这些有什么用！这幽冥地府哪来的齐眉白头？那黑山老妖一堆冷冰冰的石头渣子，又哪来的儿孙满堂？！姐姐！这破婚书咱们不接了！大不了……大不了我帮你逃！”
小卓望着镜中，强忍着眼底翻涌的酸涩，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别装了，小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你不是巴不得我赶紧嫁过去吗？从此这兰若寺不就你小蝶一家独大了？今后姥姥也会独宠你一人。再也没有我整天对你阴阳怪气，多好、多清静。”
小蝶猛地侧身，紧紧抱住了小卓，抬头望着她，眼泪滚落：“不好！一点也不好！姐姐，我宁愿……我宁愿天天和你斗嘴，天天被你气得跳脚！我知道自己很蠢，总是被你耍得团团转，你比我聪明多了，也厉害多了！我其实……我其实只是想要成为你……学你挑眉时的神气，学你走路时的姿态，连你骂人时不经意翘起的小指，我都偷偷模仿过无数次——可如今你要被送去那堆烂石头那里，我才发现……我才不要这样！我宁可永远做你的蠢妹妹，永远跟在你后面学不像样，也不要在这鬼地方，当你走后留下的、一个苍白的影子！”
小卓的身体微微颤抖，她抬起手，轻轻抚上小蝶的头发，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的目光依然望着镜中那个一身红装的自己，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小蝶，还记得不久之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你这辈子会变成一个孤魂野鬼，还被一个老树精控制着当窑姐儿，天天被迫去勾引男人，这全是你上辈子，或者前世累积的孽障造成的’……”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深极沉的痛楚，那痛楚仿佛穿越了千载时光：“这句话，其实不是对你说的。是对我自己说的。我的确……和你不一样。我的‘作’……是作没了一整个王朝……倾城覆国，血流漂杵……此生沦落至此，要我嫁给一堆无知无觉的破石头，又何尝不是……赎我当年让万里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孽债呢？”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能压垮灵魂的重量。
小蝶彻底懵了，瞪大了泪眼，茫然地看着小卓。姐姐在说什么？她不是和自己一样，是这兰若寺里被姥姥控制的可怜女鬼吗？什么王朝？什么山河破碎？
小卓似乎能听到她心中的惊涛骇浪，缓缓转过头，看着她，眼神悲悯：“傻姑娘，有时候，活得太明白，记得太清楚，才是最大的业障。糊涂些多好——闭着眼，醉着生，梦着死，稀里糊涂便把一世蹚过去了。像你这样，多好。”
小蝶用力摇头，抓住小卓的手：“不！姐姐，你不是个糊涂的人！你告诉我，你心里……到底有没有那个小和尚？”
一滴眼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悄然滑落小卓的眼角，在那雪白的腮边留下一道湿痕。
“有。”她回答，声音轻却坚定，“很有，非常有，非常非常有。”
她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那张干净懵懂的脸：“他如此良善，如此正直……像我这暗无天日的鬼蜮里，偶然照进的一束光。不刺眼，却暖得……暖得让人想落泪。我这般满身罪业、满手血腥的幽魂，本不该……本不该触碰他的清明——可他偏偏就那样看着我，用那双干净的眼睛……仿佛我并非什么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孽障，而是……而是他掌心小心翼翼捧着、生怕磕着碰着的一颗……菩提子。”
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泪水中带着无尽的嘲弄，不知是嘲弄命运，还是嘲弄自己：“但我和他，终究是人鬼殊途。退一万步讲，哪怕我是人，他亦是受戒的和尚……我也当不了他的妻子……还记得当初，我不知羞耻地逗他：‘你就不想找个女人陪你吗？你看你，这僧袍都洗得发白了，破了洞也没人补……若是有了娘子，必定让你穿得整整齐齐，日日都有热汤热饭，知冷知热……漫漫长夜，也不会独自对着青灯古佛冷被寒衾……有人陪你说话解闷，红袖添香……’”
“如今看来……”她惨然一笑，“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妄念罢了……镜花水月，痴心妄想。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我，惹了尘埃，动了妄念，合该有此劫。”
小蝶看着小卓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伤，那是她从未在总是带着讥诮和慵懒的姐姐身上见过的绝望。她不懂什么王朝孽债，但她听懂了那份求而不得、身份悬殊的痛楚。她只能跟着哭泣，紧紧抱住小卓。
妆台前，两个一身红妆的女鬼相拥而泣。她们似乎都被无形的前世孽债所缠绕，在这幽暗的鬼蜮之中，以不同的方式，偿还着或许永无尽头的债。红烛高烧，泪痕斑驳，映照着同样凄美而绝望的命运。
《眼泪为你流》
眼泪在心里流
此际怎么开口
前事在心里飘浮
情意令人太难受
眼泪在心里流
请你开一开口
随便一声或随便一句
算是问候朋友
离别你
自离别你
心痛苦比处死更难受
灵魂已失
心仿佛死去
心死问谁可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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