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窗台上的麻雀吵醒的。
睫毛沾着隔夜的泪,黏成小扇子,我闭着眼数房梁上的蛛网——第三根丝从东数第三块瓦下垂落,这是我昨晚入睡前记下的。
指尖摸到枕头下的胶卷,硬壳硌着掌心,像颗滚烫的小石子。
六点十二分。我在心里默念,翻身时故意让竹席发出吱呀声。
东屋传来姥姥的咳嗽,混着小满蹬被子的动静,我掀开薄被,光脚踩在青砖地上——凉,和许明远的手指一个温度。
井台在院子东南角,必经之路要经过猪圈外墙。
我拎着木桶往外走,裤脚被晨露打湿,沾着草籽。
路过猪圈时,我脚步顿了顿,假装被砖缝绊了下,顺势闪进墙根的野蔷薇丛。
刺扎进手背,疼得我倒抽气,却死死咬着唇——这疼能让我清醒,记住每一秒。
昨夜许明远从暗房出来时,鞋底的红黏土还没干。
那是村西头排水沟特有的,暴雨后三天才会泛潮。
我盯着地面,他的鞋印应该在这——我蹲下来,指尖触到潮湿的土,果然摸到半枚鞋钉压出的月牙印。
七步。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麻雀叫。
许明远每天清晨要去菜园摘菜,从堂屋到厨房是七步,从厨房到暗房是九步。
昨夜他翻日记本时,钢笔尖戳破了纸页,说明情绪波动大,今早必然要去暗房冲洗照片,确认完美影像——我的记忆不是猜测,是他每个咳嗽间隔、每个锁门时的停顿,在我脑子里串成的线。
咔嗒。
锁簧转动声比平时早了三秒。
我屏住呼吸,透过蔷薇枝的缝隙看过去——许明远穿了件灰衬衫,袖口卷到小臂,左手提着黑皮箱。
他弯腰开锁时,后颈的汗毛在晨雾里泛着白,像只警惕的猫。
九步。我数着他的脚步,直到他的影子消失在暗房木门后。
指甲掐进掌心,我摸出裤兜里的小本子,在Yh-09钥匙编号旁画了个星号——这把钥匙今天会开两次锁,第一次是现在,第二次...我抬头看天,朝霞刚染到屋檐角,时间还早。
晚照!
吃早饭啦!姥姥的声音从堂屋飘过来。
我应了一声,起身时野蔷薇刺勾住了裤腿,扯开时带下块布,我盯着那抹蓝——和小满床上的被单纹路一模一样。
瓷碗磕在木桌的声音比平时响。
我捧着粥碗,看许明远夹咸菜的筷子在半空顿了顿。
他今天穿的是白衬衫,袖口沾着点灰,是暗房里显影液的痕迹。
手滑了。我故意打翻盐罐,粗盐粒哗啦啦撒在他袖口,正好盖住那片蓝布纤维。
他的睫毛颤了颤,镜片后的目光慢了半拍——和昨晚发现糖纸时一模一样。
我擦。我抽了张草纸去抹,指尖触到他手腕的皮肤,凉得像泡在井水里。
他突然缩回手,动作比平时快了半拍,草纸擦过的地方留下道红印。
没事。他低头吹粥,声音闷在碗里。
我盯着他喉结动了动,数到第四下时,桌底的指甲轻轻刮过膝盖——Yh-09,九点四十五,窗帘左摆三次。
这是新的暗码,钥匙编号对应时间,环境变量叠加,他的下一步,我来定。
上午九点四十,洗衣房的青砖地还沾着露水。
我抱着脏衣服推门进去,水桶故意磕在门槛上,一声,水溅得到处都是。
水流冲着窗下晾着的蓝布条——那是刘翠花工装上的边角料,许明远上周帮她修过自行车,不可能不认得。
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块冰砸进热汤。
我转身时踉跄了下,湿毛巾掉在地上,正好盖住蓝布条的半角。
对、对不起!我蹲下去擦地,抬头看他——他的鞋尖对着蓝布,脚尖微微翘起,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我...我不是故意弄湿您晒的东西...
他没说话,盯着蓝布看了足足十秒。
我数着他睫毛眨动的次数,七次,和暗房里冲洗照片时一样。
下午我去镇上。他突然说,转身时白衬衫下摆扫过我的手背,帮我看会儿爸。
我攥着湿毛巾的手紧了紧。
他从来不让我单独在院子里,今天突然我,不是信任,是测试——他想知道我会不会趁他不在闯暗房。
我抬头笑,把湿毛巾拧出的水一滴一滴滴在地上,您路上小心。
他出门的脚步声很轻,我数到第十步时,院门关上了。
我没去猪圈,反而坐在堂屋翻社区发的日历本。
铅笔在空白页上反复描摹Yh-09的钥匙齿痕,第三道凹槽突然比其他深了0.5毫米——这不是新锁的磨损,是至少用了五年的旧钥匙。
猪圈的墙是顾昭亭去年补的,用的是新红砖。
那这把锁...我捏着铅笔的手发抖,突然想起上个月村东头王婶说的外乡姑娘失踪案,她女儿走前说过有个戴眼镜的老师要给她拍艺术照。
不止一个。我对着日历本轻声说,铅笔尖戳破了纸页,他早就在别的地方用这把钥匙,那些姑娘...都见过这把钥匙。
傍晚的风带着槐花香。
许明远的自行车停在院门口,后架绑着个纸箱,我闻见里面传来显影液的味道——他去镇上冲洗照片了,洗的是谁的?
您回来啦!我捧着茶迎上去,青瓷杯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
他接过杯子时,指尖又擦过我手背,这次我没躲,反而往前送了送。
您走得急,我帮您收了晾的布。我掀开他床头抽屉,蓝布叠得方方正正,压在钥匙串上。
他弯腰关抽屉时,我闻到一股混着樟脑的气味——是皮质老化的味道,像老皮箱里的衬布。
晚照?他的声音突然近了,我这才发现自己盯着抽屉发愣。
没什么。我后退半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就是...觉得这布叠起来好看。
他笑了,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你喜欢?下次我多晒些。
我转身往外走,胃里突然一阵翻涌。
暗房照片背后那句晚照的眼睛最干净突然在耳边响起,和着抽屉里的皮革味,熏得我眼眶发酸。
他们不是拍照片,是要眼睛——活体模型的面部部件,需要最干净的眼睛。
夜色漫进窗户时,我摸出枕头下的胶卷。
月光照在上面,泛着冷硬的光。
许明远的脚步声从东屋传来,七步,九步,停顿四秒——他又去暗房了。
我把胶卷塞进袖管,指甲在掌心刻下新的暗码。
这次,我要他亲手打开那扇门,让他看看,被他当成的东西,到底有多臭。
窗外的月亮慢慢爬上房梁,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和许明远开锁的声音,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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