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之后，世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跪倒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膝盖传来钝痛，四周是死寂的余响。
耳膜却被一种奇异的心跳声贯穿——那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扎进我的耳蜗，顺着神经一路向下，冻结了我的脊髓。
这不是幻听，也不是濒死前的臆想。
视野边缘，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数据流残影，像一群受惊的萤火虫，疯狂闪烁着同一组波形。
蓝绿色的光点在视网膜上跳跃，仿佛还在重复那句齐诵。
我的金手指，那个已经和我融为一体的辅助系统，将那句齐诵解析、放大、再重放——三百七十个声线分毫不差地叠在一起，冰冷而狂热。
可它并非主动入侵，而是借用了系统播放录音时解码生成的临时音频缓存，如同磁头掠过磁带泄露的微弱信号。
这漏洞小到几乎不可察觉，却是唯一能撬动母体的缝隙。
我低下头，顾昭亭的兵牌还被我死死攥在掌心。
金属的凉意已经无法穿透我冰冷的手指，但它的表面却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仿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刚刚贴在上面呼吸过。
指尖传来细微的湿滑感，像是泪，又像是汗。
就在这一刻，一个荒谬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击穿了我的恐慌——我没有被系统同化，没有成为它们新的锚点。
我更像是……一个入侵者，一个凭借着正确的“密钥”短暂登录了管理员账户的黑客。
真正的母体，那个被三百七十具模型奉为神只的“妈妈”，从来都不是活生生的我，而是她们记忆深处，被无数次复刻、美化、扭曲过的，那个名为“林晚照”的符号。
我颤抖着，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枚带着体温的兵牌贴上了控制台侧面的读取端口。
一道微弱的蓝光扫过兵牌上镌刻的编号，控制台发出一声轻微的“嘀”声。
金手指立刻捕捉到了一段被层层加密的音频流，它正在被系统作为核心程序的背景音，循环播放。
音频被解开了。
那不是战场的嘶吼，也不是冰冷的指令，而是一个年轻男人略带沙哑的，温柔的声音。
“……要是哪天我回不去了，你就当我在替你活着。”
是顾昭亭。
我的心跳骤然停滞。
脑海中轰然炸开一幅画面——冬夜，老屋的煤炉噼啪作响，姨妈蜷在录音机前，一遍遍听着那盘磁带，泪水无声滑落。
她从未告诉任何人，那是她儿子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而现在，这句话正被中枢系统用作剥离顾昭亭意识的节拍器。
一股灼热的怒火从胃里冲上喉咙，我几乎咬碎牙齿，用尽全身力气在意识中吼叫：“调出m级禁入区的完整管线布局图！”
金手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将复杂的布线图与我记忆中李聋子那张写满了潦草字迹的巡检时间表，以及角落里那台火化炉的运行周期进行交叉比对。
我记得顾昭亭说过，李聋子最讨厌别人乱碰他的设备……但也正因如此，他从不用标准标签，而是用自己的“方言”标记——多一笔是开启，少一划是封锁。
这行字，是他留给懂的人的遗言。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一条血红色的路径在虚拟的结构图上浮现。
每隔十五分钟，为了给火化炉的高功率点火线圈供能，主电力系统会产生一次长达三十秒的电力回流。
在这三十秒内，整个中枢舱的备用UpS电源会短暂离线，切换到独立的蓄电池模块。
这就是机会，一个转瞬即逝的真空期。
只要在这个窗口期切断中枢系统的核心供能，就能强制它进入“意识悬停”的休眠状态。
这无法彻底摧毁它，但至少，能让它那贪婪的吞噬暂停下来，不至于让顾昭亭的灵魂被彻底消化。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墙角的那个其貌不扬的灰色配电箱上。
箱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质标签，上面是李聋子歪歪扭扭的字迹：“修勿动”。
但我清楚地记得，顾昭亭曾不止一次地跟我提过李聋子这个老电工的习惯，他总会在一些关键的标记上留下暗号。
我的金手指将那三个字放大，瞬间识别出了异常——那个“修”字的最后一横，被他刻意多画出了一小截。
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一个在七年前的训练营里，顾昭亭为了帮我通过排爆测试而设计的暗号。
多出来的一横，代表“可手动干预”。
倒计时在我的视网膜上无情地跳动着：4分12秒。
我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冲到墙边一具尚未激活的人偶模型旁，粗暴地扯下它手臂导管上的金属固定环。
掌心被锋利的边缘割破，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极轻的“嗒”声。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坚硬的金属环在控制台的边角上硬生生掰成一个简陋的短路钩。
金属弯曲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然后，我贴着墙根挪向配电箱，每一步都踩在灰尘与碎裂电缆之间，脚下传来细微的 crunch 声。
配电箱就在火化炉通风口下方，锈迹斑斑的箱门距地面仅半米高。
我矮下身子，像一只准备捕猎的猫，悄无声息地蹲进了配电箱下方的阴影里。
金属的腥味和灰尘的气息钻入鼻腔，喉咙发紧。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开始一遍遍回放顾昭亭教我的那句排爆口诀。
“慢三拍，断主芯，听两响。”
金手指开始在我的意识中精准地复现七年前，他在模拟训练场上，手把手教我拆除引信时的每一个细节——手指的角度，用力的轻重，甚至是他当时沉稳的呼吸频率。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倒计时进入最后十秒，我屏住了呼吸。
配电箱上那枚微小的UpS指示灯，依然是代表稳定的绿色。
五秒。
四秒。
三秒。
就在指示灯由稳定的绿色猛然转为闪烁的黄色的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动了。
没有思考，完全是肌肉记忆和金手指辅助下的本能反应。
“慢三拍……”我在心中默念。
我手中的金属钩以一个刁钻而精准的角度，闪电般地插入主缆线接口的缝隙，指尖发力，轻轻向上一挑。
“……断主芯。”
没有预想中的电火花，也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
只有一声极轻的“咔哒”声，像是某种脆弱的东西被应声折断。
紧接着，控制台深处传来一声类似叹息的低频呜咽，仿佛某个沉睡的巨兽被生生掐住了喉咙。
所有屏幕闪现出一行血红的倒计时：【系统低功耗重启倒计时：04:59】。
下一秒，整个中枢舱内那股令人心悸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指示灯瞬间熄灭，天花板上那些如蛛网般密布的能量传输线，也像被抽掉了骨头的死蛇，无力地垂落下来，微微晃动。
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和黑暗，只有几盏红色的应急灯顽固地亮着，投下鬼魅般的光影。
成功了。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顾昭亭所在的那个透明舱前，双手撑在冰冷的玻璃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玻璃表面的寒意透过掌心直抵心脏，呼吸在玻璃上凝成一层薄雾。
在应急灯的幽光下，我看到舱体的玻璃内壁上，浮现出无数个淡淡的、层层叠叠的指纹。
那不是成年人的指纹，更像是孩童留下的。
它们像一场无声的暴雪，又像一群被困在琥珀里的蝴蝶，记录着那些被囚禁的“我”，曾在这里进行过怎样绝望的敲击和挣扎。
金手指自动扫描着这些痕迹，忽然，它锁定在其中一道最深的划痕上。
那不是指纹，更像是指甲划过的痕迹，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形状。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个图案，和我七岁那年，在外婆家老房子的窗户上，用石子画下的那个秘密涂鸦，完全一致。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贴在那道冰冷的划痕上，仿佛能穿透时空，触摸到另一个自己。
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道：“别怕，这次换我来找你们了。”
话音落下，死寂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咯吱”。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中枢舱四周，那三百七十具原本静止不动、如同雕塑般的人偶模型，它们的头部，竟然在同一时刻，发出整齐划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齐刷刷地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空洞的眼窝映着红光，像是三百七十个沉默的质问。
我僵在原地，冷汗浸透后背。
是敌意？还是……期待？
直到顾昭亭的眼皮轻轻颤动了一下，我才猛地惊醒——
这不是结束，而是某种回应的开始。
强烈的眩晕感和脱力感随之袭来，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冷汗涔涔而下。
成功了……但也可能唤醒了什么更危险的东西。
我必须离开这里，在备用电池耗尽、系统重启之前离开。
我拖着脱力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中枢室那扇沉重的金属门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舱内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门轴发出沉闷的呻吟，金属门被我推开了一道缝隙。
门外的走廊里一片漆黑，死一般的寂静。
但这寂静，和刚才中枢舱里的寂静截然不同。
它是凝固的呼吸，是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前，最后一瞬的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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