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坐在薛林氏下首,暗自松了口气,总算那迫人的视线不再紧紧缠绕着她。
她微微抬起眼睑,悄悄打量着这位新来的表少爷。
只见林瑾瑜面对薛允琛那些的话题,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耐心倾听,偶尔颔首。
“瑾瑜表哥脾气真好。”
碧桃在心中暗暗想道。
“若是换了二哥对大哥这般滔滔不绝地讲兵器,大哥怕是早就蹙眉不语了。”
她不由得对这位初次见面的表哥生出了几分好感,觉得他像一块温润的美玉,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薛林氏看着晚辈齐聚一堂,虽觉小儿子吵闹了些,但气氛热闹,心中亦是满满的欣慰。
她笑着打断薛允琛道。
“好了琛儿,你表哥一路劳顿,先让他歇歇。那些骑马射箭的事,日后有的是机会说。”
说着,她转向林瑾瑜,语气慈爱。
“瑾瑜,住处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还是你上次来住过的汀兰水榭,已经收拾妥当了。你先过去梳洗休息一下,换身轻便衣裳。晚些时候,姑母设宴为你接风。”
林瑾瑜起身,恭敬道。
“有劳姑母费心安排,侄儿先行告退。”
薛允珩也起身道。
“我送表哥过去吧,正好有些问题还想请教。”
薛林氏点头应允。
“去吧去吧,你们兄弟俩正好多说说话。”
薛允琛见状,也跳了起来。
“我也去,我帮表哥看看院子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他倒是热心,只是那眼神又不由自主地瞟向了碧桃。
薛林氏岂会不知他的心思,立刻板起脸道。
“你给我老实待着!你那毛手毛脚的性子,别去扰了你表哥清静。瑾瑜由你大哥送过去就好,你留下来,我还有话问你。”
薛允琛闻言,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悻悻地坐回椅子上,嘟囔道。
“儿子能有什么话好问的……”
薛林氏不理会他,对林瑾瑜和薛允珩柔声道。
“你们快去吧,好好歇息。”
林瑾瑜与薛允珩再次行礼,这才一同退了出去。
经过碧桃身边时,林瑾瑜还对她微微颔首示意,碧桃连忙起身回礼。
待两人走后,薛林氏这才将目光转向一脸不情愿的小儿子,开始细细询问他近日的功课和练武情况。
碧桃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薛允琛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夫人的问话,心中却盘算着找个机会告退。
她实在不愿与二少爷单独相处,哪怕是在夫人面前,也总觉得他那眼神像带着钩子,让她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等到薛林氏问话告一段落,碧桃连忙起身,柔声道。
“干娘,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桃儿想先回去继续完成张嬷嬷布置的功课了。”
薛林氏果然露出欣慰之色,点头道。
“好孩子,知道用功是好事,去吧。常嬷嬷,把昨儿新得的那罐蜜渍梅子给姑娘带上一罐,读书累了甜甜嘴。”
“谢干娘。”
碧桃感激地福了一礼,又飞快地对薛允琛道。
“二哥,桃儿告退。”
说完,便步履轻盈地退了出去。
秋日的阳光透过廊间缠绕的枯藤,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桂花香气。
府中的金桂、丹桂正值盛放,一簇簇金黄橘红点缀在墨绿枝叶间,随风簌簌作响,那香气仿佛有了实质,缠绕在衣袂间,挥之不去。
她正思忖着是先去温习张嬷嬷留下的《礼记》注解,还是继续绣那腰带上的云纹,却见前方月洞门下,两个熟悉的身影并肩转出,一样的浅蓝色直裰,衬着身后那树绚烂到近乎灼眼的丹桂,步履从容,带着书香门第伴读特有的清雅气度。
是星辰和星瑞。
碧桃心头微紧。
如今她身份与从前大不相同,是夫人正经认下的干女儿,再见他们,该如何自处?
而那兄弟二人也已瞧见了她。
两人快步迎了上来。今日的碧桃,一身湖水绿衣裙,臂挽月白披帛,发间玉簪温润,腕上翡翠与金镯在秋阳下流光闪烁,在这满园秋色桂香中,竟有了几分不容亵渎的沉静气度。
“给碧桃小姐请安。”
星辰率先开口,声音温和,拱手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那声“小姐”唤得清晰而自然。
星瑞也跟着行礼,嘴角却勾起一抹惯有的笑意,眼神在她周身飞快一溜,接话道。
“远远瞧着,还以为是哪家的仙子降凡,沾了咱们薛府的桂花香呢。原来是碧桃小姐,这通身的气派,可真真是今非昔比了。”
他话语里那点熟悉的调侃味道又冒了出来,只是裹了一层“小姐”的糖衣。
碧桃脸颊微热,敛衽还礼,声音尽量平稳。
“星辰,星瑞,不必多礼。”
她刻意省去了“公子”之称,却也不好直呼其名,只这般含糊过去。
星瑞闻言,笑意更深,凑近半步,却又确保她能听清。
“小姐虽则身份尊贵了,可这害羞的模样,倒还和从前一样,瞧着更惹人怜爱了。”
他话里带着钩子,轻轻刮过碧桃的耳膜。
碧桃心头一跳,垂下眼睫,不敢看他那过于明亮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瓷罐上。
“从夫人处回来。这是干娘赏的蜜渍梅子。”
星辰目光温和,却直勾勾地盯着碧桃。
“夫人慈心。秋日干燥,用些蜜渍果子正相宜。”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靛蓝细布包裹的物件,双手奉上。
“正巧,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过来,也是想将此物呈给小姐。”
碧桃讶然,接过那布包,入手沉实。
解开系扣,里面是一本装帧朴素却极为整洁的书册,封面以端正小楷写着“识字循序”四字。
“这是?”
碧桃抬起眼,疑惑地看向他们。
星瑞抢着解释,语速轻快。
“小姐不是一直想好好识字吗?前些日子听到小姐想要习字,我们便利用闲暇,斗胆为小姐编了这本小册子。”
星辰接过话头。
“我们思忖着,小姐初学,典籍深奥,恐难入手。便从最常用字词起始,由简入繁,分门别类。譬如,先认数目、方位、天时、亲属;再识府中常见器物、花草;后及基本礼仪用语。每个字旁皆注音,难解之处附以简释或例句。”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碧桃翻阅。
碧桃依言翻开,书页纸张细腻,字迹工整清秀,排列井然。
果然是“一、二、三、四”、“上、下、左、右”、“日、月、风、云”起头,旁注读音。再往后,“桂、兰、菊、梅”、“茶、盏、椅、案”、“福、安、谢、请”等字依次出现,甚至有些器物如“鼎”、“觚”旁还绘了简笔小图,一目了然。
“小姐请看此处。”
星瑞伸手指着“桂”字那一页,他指尖修长,几乎要触到书页,带着若有似无的松墨气息。
“眼下正是桂花时节,这‘桂’字,木旁,音‘贵’,既是花名,亦谐音‘贵’,寓意极佳。小姐闻着这满园甜香,再识此字,想必印象深刻。”
他说话时,目光却从书页上移开,落在碧桃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他又翻了几页。
“小姐觉得,这般编排可还使得?若有不妥之处,但请吩咐,我们兄弟再行修改。”
碧桃一页页翻看,心中暖流涌动,这册子编撰得极其用心,完全切合她所需。
可这对兄弟……
她抬起眼,望见着眼前的两兄弟,心情复杂。
感激是真,那点被二人逗弄的心慌意乱,却也挥之不去。
“有劳你们费心…这册子,极好。”
碧桃轻声道,将书册合上,抱在胸前。
星辰微微躬身。
“小姐谬赞。此乃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又道。
“大少爷已允准,若小姐得空,每日未时前后,可至外院书房旁的‘听竹轩’习字读书。那里清静,我与星瑞若不当值,便可在一旁伺候笔墨,为小姐讲解一二。”
正在此时,星瑞变戏法似的又从袖中掏出两个油纸包,一股混合着焦糖、坚果和奶香的浓郁气味瞬间散开,冲淡了周遭的桂花甜香。
“光顾着说正事,差点忘了这个。”
他将纸包递过来,笑容灿烂。
“西市‘酥香记’新出的糖渍核桃仁和奶油松瓤卷,还有南街‘郭记’的炒杏仁、榛子、瓜子仁拼的杂拌,知道小姐……咳,想着小姐或许读书累了需要些零嘴垫补,顺路买的,还热乎着。”
那香气诱人,油纸包边缘甚至渗出些许糖油,看得人食欲大动。
碧桃看着递到面前的零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仿佛就默认了他们这种逾越的“进献”。
不接,又实在辜负他们的好意。
星瑞见她犹豫,手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她的衣袖。
“小姐快拿着吧,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趁热吃才香。我们兄弟俩排了许久的队呢,那酥香记的掌柜认得我们,才给留了这最后两包。”
碧桃脸上微红,在那香气的攻势和星瑞灼灼的目光下,终是伸手接了过来。
油纸包入手温热,沉甸甸的。
“多谢……”
她声音细弱。
“小姐客气什么。”
星瑞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满意地看着她收下。
一阵秋风掠过,卷起更多桂花,金色的小朵儿簌簌落在碧桃的发间,也落在她怀中的书册和油纸包上。
星辰适时地后退半步,再次拱手。
“若小姐无其他吩咐,我们便先告退了。习字之事,静候小姐佳音。”
星瑞也笑着行礼,目光却在碧桃微红的耳垂上流连了一瞬,才随着兄长转身离去。
碧桃看着他们并肩走远的背影,消失在桂花树的繁枝密叶之后,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怀里的书册沉实,油纸包温热,鼻尖萦绕着坚果的焦香与桂花的甜腻,酿成一种复杂难言的心绪。
她低头看了看那本《识字循序》,又掂了掂手中的零食,最终,还是抱着这沉甸甸的“心意”,转身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
脚下的青石板路,落满了细碎的桂花,踏上去,软绵绵的,踏在一场秋日迷离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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