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算学之比与人心之算
帝国的中枢在南北交错的危机中高速运转。前往江南安抚民变的钦差带着尚方宝剑与皇后亲拟的《工坊疏导策》离京,而北上的格物博士与军工匠师队伍,也在精锐禁军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安,携带着帝国最核心的火药工艺改良密卷。
朝堂上的焦点,似乎暂时从具体的危机,转移到了那场即将决定帝国学术根基的算学比试上。然而,无论是李瑾、林薇,还是那些深谙权力博弈的朝臣都明白,这场看似纯粹的学术较量,其背后牵扯的,是路线、是权力、是未来数十年帝国将由何种思想主导的宏大命题。
比试的地点,定在了国子监论辩堂。这日清晨,论辩堂外人头攒动,获准观战的官员、名儒、以及国子监算科的生员们,早早便等候在此,气氛凝重而肃穆。
堂内,御座高设,李瑾与林薇端坐其上,太子李昊则坐在御阶之侧,小脸紧绷,目光紧紧盯着堂下左右分列的两支队伍。
左边,是以老翰林周崇儒为首的“古法派”。周老先生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袍,银髯飘洒,面色肃然,身后跟着七八位同样年纪颇大、以精通《九章算术》及历代注疏而闻名的算学博士。他们面前摆放的是算筹、纸笔,以及厚厚一叠散发着陈旧墨香的典籍,气度沉凝,仿佛代表着千年的厚重与正统。
右边,则是以格物分院一位年轻博士为首的“新算派”。这位博士姓陈,不过三十许岁,是林薇最早一批选拔培养的格物学士之一,对《太子算经》的理解最为精深。他身后是几名同样年轻、眼神中闪烁着锐气与自信的格物院学生。他们案上,除了纸笔,便是写满了“怪异符号”的草稿纸,以及几把制作精良的算尺(简易计算尺的雏形),显得简洁而富有锐气。
“开始吧。”李瑾没有多余的赘言,直接宣布。
由宰相、六部首脑共同拟定的试题被当场启封,由内侍高声宣读。试题涵盖范围极广,从最基础的田亩面积计算、赋税分摊,到复杂的工程土方、粮草转运、军需调配,甚至还有一道涉及海上贸易利润分成的题目,难度层层递进,极其考验算学功底与实际应用能力。
题目一出,双方立刻投入了紧张的演算。
古法派这边,算筹碰撞,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响。老先生们或凝神布筹,或疾书注解,口中时而念念有词,推演过程繁复而严谨,每一个步骤都力求符合古法义理,速度虽显缓慢,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章法。
新算派这边,则是另一番景象。陈博士与学生们迅速将题目中的数字转化为符号,在草纸上列出一行行简洁的算式,运用李昊所创的加减乘除符号和演算规则进行推导。算尺被熟练地拉动,用于快速处理乘除开方。他们的动作更快,书写更简练,整个演算过程呈现出一种迥异于古法的、近乎“机械”的高效。
堂上观战众人,无不屏息凝神。支持古法者,见周老先生等人沉稳布筹,心中稍安,认为正统终究是正统,底蕴非奇技淫巧可比。而支持新算者,见到陈博士等人下笔如飞,算尺舞动,则暗暗期待,希望这“异端”能真正展现出压倒性的优势。
李昊的小手在袖中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看着自己创造的符号在那些年轻的博士手中飞舞,心中既紧张又自豪。当看到一道涉及多层赋税叠加的复杂题目,古法派那边还在反复布筹校验时,陈博士已经利用符号的结合律和分配律,迅速得出了结果,他几乎要欢呼出声,却强行忍住,只是眼睛亮得惊人。
林薇的目光则更多地停留在那些古法派的老人身上。她看到他们紧锁的眉头,额角渗出的细汗,以及偶尔因为算筹摆放失误而不得不推倒重来的懊恼。她心中并无多少胜利在望的喜悦,反而升起一丝复杂的感慨。这些老人,并非奸佞,他们只是固执地守护着他们视为圭臬的学问与秩序。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被抛下的人,其情亦可悯。
比试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随着题目难度的加大,古法派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尤其是涉及到需要大量重复计算或复杂比例的问题时,算筹的局限性暴露无遗。而新算派凭借符号体系的优越性和算尺的辅助,始终保持着较高的效率。
最终,十道大题全部解答完毕。双方将誊写清楚的答案与主要演算过程呈送御前。
结果,几乎是碾压性的。
在准确性上,双方都对最终的答案进行了反复验算,确保无误,打成了平手。但在速度上,新算派平均比古法派快了三倍不止!尤其是在最后几道最复杂的题目上,古法派耗时近半个时辰,而新算派仅用了一刻钟便已完成。
当负责核验的官员当众宣布这一结果时,论辩堂内一片哗然。
古法派的几位老先生脸色灰败,周崇儒老翰林更是身形晃了晃,若非弟子搀扶,几乎站立不稳。他望着对面那些年轻人案上凌乱的草纸,以及那几把他视为“奇器淫巧”的算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事实胜于雄辩,在绝对的效率面前,任何关于道统、正朔的言辞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瑾看着手中的结果汇总,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他沉声道:“结果已明。新算之法,于国计民生之大用,毋庸置疑。自即日起,《太子算经》所载新数体系及演算规则,纳入国子监算科必修,各州府县学,亦需逐步推广教授。旧法精深,仍可研究,然朝廷取士、官府计簿,当以新算为准。”
一锤定音!
帝国的学术风向,在这一刻,被强行扭转。
“陛下圣明!”支持新法的官员们纷纷躬身,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周崇儒老翰林深深吸了一口气,挣脱弟子的搀扶,整了整衣冠,向着御座缓缓跪拜下去,声音沙哑而沉痛:“老臣……老臣学艺不精,有负圣望……无言再立朝堂,恳请陛下……准臣骸骨归乡……”
这是要以辞官来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以及对那份古老学问的殉道。
李瑾看着他,心中亦有不忍。周崇儒学问人品并无大瑕,只是固守陈规。他正欲出言挽留,却见林薇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李瑾会意,知道此时强留,反而不美,便温言道:“周爱卿为官清正,学问渊博,朕素来敬重。今日之比,乃为求真,非为贬斥。爱卿既心意已决,朕便准你所请,加封太子少保衔,荣归故里,颐养天年。”
这已是极大的恩宠。周崇儒叩首谢恩,在老泪落下之前,被弟子扶起,黯然退出了论辩堂。他的离去,象征着一个旧学术时代的落幕。
比试的胜利,和皇帝的明确支持,让“新算”的推广扫清了最大的障碍。李昊在退朝时,被许多官员围住称赞,他那双原本因迷茫而黯淡的眼睛,重新焕发出明亮的光彩。
然而,技术的阴影并未因一场学术胜利而散去。
数日后,江南钦差的第一封密奏送达。奏报中提到,按照皇后策论进行疏导,招募手工织户进入大型工坊,效果初显,部分年轻织户经过培训已能操作新机,情绪渐稳。但仍有大量年老或不愿进入工坊的织户,对转型其他产业心存疑虑,生活困顿,怨气难平。更棘手的是,一些地方豪强,利用朝廷推广新机、整合产业之机,大肆兼并土地,逼迫小织户破产,然后以极低的工钱雇佣他们进入自己的工坊,形成了新的盘剥。皇后的良法美意,在执行层面,被人心的贪婪与地方的势力交织成的巨网,扭曲变形。
几乎同时,北境郭猛的第二封密报也到了。密报称,格物分院派去的博士已初步改进了火药的配比和颗粒化技术,爆炸威力提升显着。用于守城的“轰天雷”(大型爆炸物)和单兵使用的“掌心雷”(小型手投火药包)已在试制。但郭猛也提出了新的忧虑:草原探马回报,黑狼部首领兀术似乎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援助”,其试验爆炸的声响越来越密集,威力也在增大。一场围绕着火药优势的军备竞赛,已在北境无声地展开,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紧迫。
李瑾将两份奏报并排放在御案上,沉默良久。
林薇走到他身边,轻声道:“算学之争,我们可以用事实和效率来赢得。但江南的人心之算,北境的生死之算,远比纸上的符号要复杂千万倍。”
李瑾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份温暖与坚定,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是啊,”他低声道,“释放巨兽易,驾驭巨兽难。薇薇,我们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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