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示取得了空前的、超出所有人预期的成功。部里领导在离开前，紧紧握住陆知行的手，用力摇晃了足足半分钟，脸上的笑容真诚而热烈。他高度赞扬了第六研究所的开拓精神和陆知行团队卓越的技术实力，明确表示将继续大力支持计算机技术的研发和在国民经济关键领域的应用推广，并当场指示随行人员详细记录，要将争气机的成功经验形成专题报告，直报上级。
领导的吉普车刚刚驶出研究所大门，实验室里压抑已久的欢腾情绪就像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几个月来积压的压力、疲惫和委屈，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大家互相拥抱、用力拍打着彼此的后背，几个年轻组员甚至兴奋地把憨厚的王铁柱抬了起来，在拥挤的实验室里晃悠，引得一片善意的哄笑和叫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
孙干事今天显得格外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平时难得一见的水果硬糖和一小筐带着霜的国光苹果，热情地分发给每一个人，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辛苦了！同志们辛苦了！都尝尝，都尝尝！这可是特供品！
他挤到陆知行身边，不由分说地往他手里塞了好几个最大最红的苹果，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几乎要溢出来：陆主任，今晚食堂加餐！我已经跟所长报备过了，所里特批！红烧肉管够！我老孙个人再掏腰包加两个硬菜，一个木须肉，一个葱爆羊肉！请大家务必赏光，咱们不醉不归！他拍着胸脯，唾沫星子横飞，仿佛这石破天惊的成功有他一大半的功劳。
就在这片几乎要冲破屋顶的欢庆气氛中，一个与周遭的狂喜格格不入的、略显佝偻却依旧带着无形压力的身影，在助手的搀扶下，慢慢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了被同事们簇拥在中间、脸上也带着疲惫而欣慰笑容的陆知行面前。
是钱老。
周围的喧闹声像被一把无形的刀切断，瞬间小了下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这位德高望重却以严厉着称的老院士身上。连孙干事脸上那夸张的笑容都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殷勤，连忙让开位置，躬身道：钱老，您看，咱们这…
钱老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看周围任何人。他那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陆知行。
机器，他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已没有了之前那种针锋相对的质疑，不错。 他顿了顿，似乎在挑选合适的词汇，比我想象中，要好。尤其是在有限元迭代的收敛精度和长时间运行的稳定性上，看得出来，是下了真功夫，走了扎实路子的。
陆知行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挺直，恭敬地聆听着。他能感受到周围同事们投来的紧张目光。
但是，钱老话锋一转，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目光依旧锐利，缓缓扫过实验室里那些洋溢着青春、激动和毫不掩饰自豪的年轻面孔，最后重新定格在陆知行脸上，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岁月的审视，不要被眼前的成功，冲昏了头脑。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像一盆冰水，悄然浇在燃烧的炭火上。
你这台机器，他用拐杖虚指了一下那台此刻如同英雄般的争气机体积依旧庞大如柜，功耗抵得上一个小车间，散热需要专门的风道，距离真正的实用化、普及化，走进普通的厂矿企业、科研单位，还有很长、很艰难的路要走。这还只是在研究所的温床上。真正的考验，在厂房的振动里，在野外恶劣的环境里，在普通操作员的手里。
他顿了顿，拄着拐杖的手微微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凸显出来，语气变得更加低沉而富含深意，带着一种阅尽世事变幻、洞悉人情冷暖的告诫：
…而且，年轻人，你要记住，捧杀，有时候比棒杀更可怕，更致命。棒杀让你清醒，让你坚韧；捧杀却让你麻痹，让你膨胀，让你在不知不觉中飘离地面，最终摔得粉身碎骨。登高必跌重。荣誉来了，聚光灯打在你身上，随之而来的不全是鲜花和掌声，还有看不见的陷阱和暗处射来的冷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个道理，自古皆然。
他深深地看了陆知行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内心，看清他是否真的理解了这番话的重量。
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言，仿佛已完成了一次重要的警示。在助手的搀扶下，他拄着拐杖，缓缓地、一步一顿地、坚定地离开了依旧残留着欢庆余温的实验室，留下了满室的沉思和一片突然变得有些压抑的寂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寒意。
钱老的话，像一盆温度恰好的温水，不冰冷刺骨，却足以让被胜利冲得有些发热、发飘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陆知行望着老人离去的那略显孤独却挺拔如松的背影，心中凛然，之前的兴奋和自豪感被一种更加复杂、沉甸甸的情绪所取代。他明白，眼前这场轰动全所的胜利，并非完美的、终结性的胜利，它更像是一个新的、更加复杂的赛道的起点。它打开了崭新的局面，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和资源，但也必然带来了新的、更隐蔽、更考验智慧和定力的挑战，尤其是来自的方面的挑战——嫉妒、眼红、无形的掣肘，乃至更高级别的博弈。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那位脸上重新堆满笑容、正大声张罗着晚上庆功宴细节的孙干事，心中那份自归来后就一直存在的警惕感，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前路，绝非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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