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有停的意思，反而更密了些，落在污浊的泥地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就连成一片片浑浊的水洼。寒气裹挟着湿气，无孔不入地往骨头缝里钻。陈渡的咳嗽声在雨声中显得更加沉闷而揪心。
陈望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沟中间时，裤腿早已被泥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老葛果然不在空地上，这种天气，他自然不会在外面挨淋。
陈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扫过那些在雨中瑟瑟发抖、或蜷缩在简陋窝棚里眼神空洞的人们，最终定格在靠近岩壁下一个相对完整些的、用旧木料和油毡搭起的棚子上。那是老葛的“据点”。
他快步走过去，棚子门口挂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厚布帘子，挡住了里面的情形。陈望在帘子外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喊道：“葛老板？在吗？”
里面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老葛那带着痰音的、不紧不慢的声音：“谁啊？下雨天也不消停。”
“是我，陈望。”陈望连忙应道，“昨天刚来的，找陈渡爷爷的那个。”
布帘被掀开一角，露出老葛那张肥硕油腻的脸，小眼睛里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但看到是陈望，那点不耐烦又转化成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哦，是你啊。怎么？找到亲人了，不在跟前尽孝，跑我这儿来干啥？”老葛没让他进去的意思，就隔着门帘说话。
陈望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恳求：“葛老板，我爷爷伤得重，这雨一下，更是雪上加霜。我们那地方一点遮挡都没有，人都要淋坏了。求您行行好，看能不能……换点能挡雨的东西？哪怕一小块油布也行！”
老葛的小眼睛在陈望脸上转了两圈，嘿嘿笑了两声：“油布？那可是紧俏货。你这刚来，拿什么换？”
陈望似乎早有准备，他从湿透的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小布包，外面还用油纸仔细裹了一层，似乎防水。他解开布包，里面露出两样东西——一块成色尚可、雕刻着简单云纹的旧玉佩，还有一小卷用麻绳捆着的、泛黄的纸张。
“葛老板，您看这个……”陈望将东西递过去，声音带着不舍，“这玉佩是我娘留下的念想，这纸……是我爹以前记下的几个民间偏方，听说对止血生肌有些效用……我……我实在没别的东西了。”
老葛的目光在那玉佩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那卷偏方纸，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玉佩能换钱，偏方……在这缺医少药的地方，说不定真有点用，至少能唬人。
“东西嘛……马马虎虎。”老葛拖长了语调，显得很勉强，“不过，看在你一片孝心，我老葛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他转身从棚子里摸索出一块不大、边缘有些破损、但还算厚实的旧油布，递了出来：“喏，这块油布，换你这两样。算是便宜你了。”
陈望看着那块不大的油布，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但还是连忙接过，连声道谢：“谢谢葛老板！谢谢！”
“嗯。”老葛应了一声，准备放下门帘。
“葛老板，还有件事……”陈望连忙又叫住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凑到了门帘缝上，“关于北边……您昨天说的那消息，靠谱吗？我爷爷这身子，实在拖不起了，我们想着，要是可能……”
老葛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他盯着陈望，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消息嘛，自然有它的来路。不过，路好不好走，得看运气，也得看……人。”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你们刚一家人团聚，还是先顾好眼前吧。这野人沟，待着是不舒坦，可外面……也未必就是天堂。”
说完，他不等陈望再问，直接放下了布帘，隔绝了内外。
陈望拿着那块油布，在雨中站了一会儿，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这才转身，快步往回走。
他回到落脚处时，老鬼正用身体尽量给陈渡挡着雨，孟婆婆和三娘也围着陈渡和阿青，试图用身体构筑一道脆弱的人墙，但效果甚微，几个人都湿透了，冷得嘴唇发紫。
“奶奶，鬼叔！我换到油布了！”陈望快步上前，脸上带着一丝“成功”的喜悦，将那块油布展开。
油布不大，但勉强能盖住陈渡和大半个阿青。
几人连忙动手，将油布在岩石上方找了个凸起的地方固定住，搭成了一个极其简陋的三角遮蔽空间，总算将最致命的雨水挡在了外面。
“望小子，辛苦了。”孟婆婆看着陈望湿透的衣服和沾满泥泞的腿，心疼地说，“快过来挤挤，暖和一下。”
陈望摇了摇头，抹了把脸上的水：“我没事，奶奶。你们快照顾爷爷和阿青。”他很自然地走到油布边缘，用身体挡住了侧面可能飘进来的风雨。
老鬼默默地看着陈望忙前忙后，目光在他湿透的鞋子和裤腿上停留了一瞬。那泥水混合的状态，倒是完美掩盖了之前他观察到的鞋底疑点。
“换这块布，用了什么？”老鬼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陈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带着点沮丧：“把我娘留的一块玉佩，还有我爹记的几张偏方，都给了老葛……没办法，救人要紧。”
孟婆婆一听，更是感动，连声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陈渡在油布下微微睁开眼，看了看陈望，又看了看老鬼，虚弱地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陈望低下头：“爷爷，您别这么说，找到您，比什么都强。”
雨还在下，油布下的空间狭小而潮湿，但至少有了一个相对干燥的栖身之所。陈望的存在，似乎确实带来了实际的帮助。
然而，老鬼心里的疑团却越来越大。陈望换取油布的举动合情合理，但他与老葛那短暂的交流，以及老葛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都透着不寻常。
他为什么要急着打听北边的路？老葛又为什么暗示他“先顾好眼前”？
老鬼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蹲在稍远处、同样被雨淋得瑟瑟发抖的吴念清。吴念清正偷偷看着陈望，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复杂，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慌乱。当发现老鬼在看他时，他立刻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
吴念清在怕什么？怕陈望？还是怕别的？
雨幕笼罩下的野人沟，每个人都像这雨中的孤岛，彼此靠近，却又隔着无法逾越的、充满猜忌的冰冷水流。
陈望用“孝心”和“牺牲”换来的这块油布，下面遮蔽的，究竟是亲情，还是更深沉的算计？
老鬼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无尽雨落的天空。
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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