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疾内帑拨付的五十车青矸石和一百车上等石炭，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由一队沉默寡言、明显不属于任何现有官僚体系的宫廷禁卫押运，抵达了栎阳营地。
没有公文，没有交接仪式，只有领头的禁卫军官向秦战出示了一面玄鸟纹的铁牌，确认身份后，便指挥手下将那些对于此刻的营地而言堪称“及时雨”的物资卸在指定区域，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整个过程高效、简洁，带着一种属于最高权力的、不容置疑的冷漠。
然而，这冷漠背后所蕴含的意义，却让整个栎阳营地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
“是王石！还有上好的火炭！” 黑伯扑到那些青矸石前，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冰凉坚硬的石料，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有了这些，咱们的炉子就能炼出更好的铁！就能打制更锋利的刀，更耐用的犁头！”
二牛带着人围着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石炭，咧着嘴傻笑，伸手抓起一把，那乌黑发亮、块粒均匀的质感，与他们之前费尽力气烧制的、掺杂着大量石块和泥土的劣质煤简直天壤之别。“嘿嘿，这下好了，再也不用被那黑烟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了！”
连一向冷静的百里秀，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珍贵物资，眼中也闪过一抹如释重负的亮光。有了这些，营地许多被卡住脖子的项目，终于可以重新启动了。
秦战站在物资堆前，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更加凝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绝非单纯的赏赐。这是嬴疾在隔空投下的一颗问路石，是一次更加直白的催促和审视——种子我已经给你了，现在，让我看看你能让这片贫瘠的“土壤”，开出什么样的花。
压力，并未因资源的到来而减轻，反而变得更加具体和急迫。
“都别愣着了！” 秦战转过身，声音斩钉截铁，压下了众人的兴奋，“黑伯，立刻组织人手，用新到的石炭，重新烘烤一号冶炼炉！我要在三天之内，看到第一炉用青矸石炼出的铁水！”
“二牛！工坊区建设全部提速！所有人手，优先保障工坊！五天，我只给你五天，我要看到工坊区的顶棚全部盖好！”
“百里，重新调整流民编组和物资分配方案，确保工坊和垦荒的劳力需求！另外，之前暂停的‘格物夜课’，今晚就恢复！不仅要教技艺，还要告诉他们，我们为什么要用新法子炼铁，新犁铧为什么比旧的好！”
命令一条接一条，如同战鼓擂响，将整个营地再次卷入高速运转的漩涡。
希望带来的动力是无穷的。流民们看着那些珍贵的石料和石炭，听着秦战不容置疑的命令，原本因为资源短缺而有些低落的士气瞬间高涨。他们不需要理解背后复杂的政治博弈，他们只知道，跟着这位年轻的“官老爷”，有活路，有奔头！
营地再次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但氛围与之前那种带着绝望的挣扎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昂扬的、充满期待的气息。号子声更加响亮，敲打声更加密集，连那呛人的烟尘，似乎都带上了一丝甜味——那是希望燃烧的味道。
秦战几乎住在了工坊区。他吊着的左臂已经可以轻微活动，但依旧不便。这并不妨碍他亲自参与一号冶炼炉的改造和烘烤。他和黑伯以及几个核心工匠，围着那用新烧青砖砌筑、内膛敷上了更耐高温黏土的炉体，反复检查着每一条缝隙，计算着鼓风的角度和强度。
汗水混着黑灰，顺着他年轻却坚毅的脸颊滑落，留下道道痕迹。官服早已被他脱下扔到一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被火星烫出无数小洞的麻布短衫，精悍的身躯在炉火映照下，仿佛一尊正在被锻造的铜像。
“风囊！再加大力度！” 秦战嘶哑着嗓子吼道，炉内熊熊燃烧的上等石炭，正发出令人心悸的、白炽化的光芒，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烤得人皮肤发烫。
“校尉，炉温……炉温好像太高了！会不会……” 一个年轻工匠看着那仿佛要融化一切的火焰，声音有些发颤。
“要的就是这个温度！” 秦战抹了把汗，眼神死死盯着炉口，“青矸石比普通矿石更难融化，温度不够，炼出来的就是废渣！黑伯，准备投料！”
黑伯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亲自用特制的长柄铁锹，将一块块青黑色的青矸石，精准而稳定地投入那咆哮的火焰之中。
石块入炉，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被炽白的火焰吞没。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炉口，等待着命运的裁决。空气中只剩下风箱沉重的喘息声和火焰的咆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炉温还在攀升，连站在几丈外都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热浪。一些耐不住高温的工匠，已经开始悄悄后退。
秦战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依旧稳稳地站在最前方，目光如同焊在了炉口上。
突然，炉内火焰的颜色，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从炽白转向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暗红色！
“成了！” 黑伯猛地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老泪瞬间纵横，“看！铁水！是铁水！”
只见那暗红色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液体，终于突破了矿石的束缚，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从炉体下方的出料口流淌出来，注入事先准备好的耐火砂模中！
那股灼热到极致的气息，夹杂着硫磺和金属的独特味道，扑面而来！暗红色的光芒映亮了每一张疲惫而狂喜的脸庞！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工匠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不少人互相拥抱，激动得跳了起来。
秦战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几乎要虚脱。他伸出右手，用手背擦去即将流入眼睛的汗水，手背上立刻留下一道黑灰的印记。
他看着那缓缓流淌的、象征着更高品质和更多可能的暗红色铁水，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这不仅仅是炼出了一炉好铁。
这更是一个证明。证明他秦战带来的“种子”，哪怕是在栎阳这片贫瘠的“土壤”上，只要给予适当的养分和机会，就能生根，就能发芽，就能结出超越旧有认知的果实！
他转过身，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望向营地外围那片正在被新式犁铧奋力开垦的荒地，望向那些在“格物夜课”的灯火下，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新知识的年轻面孔。
技术是种子，制度是土壤，而人……才是最终让这一切产生价值的根本。
他知道，嬴疾在看着。将作监在看着。淳于越和他所代表的旧势力，也在看着。
他握紧了拳头，感受着掌心因为长时间劳作而磨出的水泡传来的刺痛。
这才只是开始。
他要用这第一炉成功的铁水，打造出更锋利的刀，更坚固的犁，更高效的机器。
他要用事实告诉所有人，他所选择的道路，或许艰难，或许充满非议，但它通向的，是一个更强盛、更富足的未来。
“黑伯，”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第一炉铁，不要全用来打制军械。”
黑伯一愣：“那……”
“优先打造一批最结实、最好用的农具。” 秦战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已经看到了来年秋天，这片荒地上翻滚的金色麦浪，“然后，给夜课里学得最快、最好的那几个小子，每人打一把属于他们自己的、刻着名字的……工具锤。”
他顿了顿，低声道：
“告诉他们，这栎阳的未来，不光在我，在你们，也在他们自己手里。”
远处，格物堂的方向，隐隐传来了少年们朗朗的诵读声，那是百里秀在教他们最简单的算术口诀。
夜色渐深，营地的灯火与天空中初升的星子连成一片。
那第一炉铁水渐渐冷却，凝固成深灰色的、蕴含着无限可能的铁锭，静静地躺在砂模里，如同沉睡的巨兽。
而希望的种子，已然在这片曾被所有人抛弃的“土壤”中，悄然破壳。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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