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牛凤在汗鲁营地静养。
阿依玛的随军萨满医术确实精湛，用的草药也颇具奇效，加上他年轻体健，底子雄厚，肩头的伤口开始收敛结痂，虽然离痊愈尚早，但至少不再有崩裂之虞，气力也恢复了大半。
这两日间，边军主将、镇北将军郭韬亲自来了一趟。
与偏将赵昆那带着明显功利和圆滑的“慰劳”不同，郭韬的到来显得更为沉稳持重。
一身常服也难掩他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
他并未带太多随从，只带了赵昆和两名亲卫。
进入王帐，郭韬首先对阿依玛郑重行了一个军礼，态度不卑不亢：“汗鲁女王陛下，郭某代表大辽北疆数十万军民，拜谢陛下雪中送炭，力挽狂澜之高义！陛下之功，边军上下，铭感五内！”
他的感谢比赵昆真诚得多，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阿依玛也起身还了一礼，语气缓和：“郭将军言重了，同仇敌忾，理所应当。”
郭韬这才将目光转向已经能够起身、坐在榻边的牛凤。
他仔细打量了牛凤片刻，目光在他肩头包扎处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与复杂。
“牛将军，”郭韬开口，声音洪亮而沉稳，“临危不惧，孤军深入，智勇双全，更兼忠勇可嘉！取通敌铁证，扬我军威，提振士气！此乃大功！”
他没有像赵昆那样堆砌华丽的辞藻，但每一句都掷地有声，是真正出自一位沙场老将对勇武与功绩的认可。
牛凤挣扎着想行正式军礼，被郭韬抬手阻止：“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他走到近前，看着牛凤，语气转为凝重，“那证据……本将已看过抄本。牵扯之大，令人心惊。你做得对，此物必须尽快、安全送达天听。”
“末将职责所在。”牛凤平静回应。
郭韬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本将会派最可靠的亲兵队护送证据。至于你……”他看了看牛凤的脸色，“若伤势允许，可与队伍同行。京城……水深浪急，你虽有功勋在身，但涉此大案，仍需万分谨慎。抵达京城后，可直接前往兵部备案，亦可寻……可靠之人代为转呈。”
他话中没有明言，但眼神里的提醒意味很明显，让牛凤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可能与刘贵妃一党有关联的官员。
“末将明白，谢将军提点。”牛凤感激道。他能感觉到，郭将军虽有顾虑，行事求稳，但骨子里仍有家国气节，并非赵昆那般只顾钻营之人。
郭韬又询问了些许土城之战的细节，对牛凤在绝境中表现出的指挥才能和意志力再次表示了赞赏。
临走前，他郑重道：“牛将军，你之功劳，本将必当如实上奏。之前本将军承诺你的‘游击将军’之职，稍后便有正式文书下达。望你早日康复，将来为国再立新功！”
郭韬一行人离去后，营帐内又恢复了平静。
但牛凤知道，他在边军的根基，因郭韬的这次正式肯定和承诺，算是扎下了。
虽然“游击将军”只是个较低阶的武散官，但有了这个朝廷授予的正式身份和实实在在的军功，他便不再是那个无根无基、仅靠神箭宗弟子名头的少年了。
然而，这份刚刚获得的安稳与前景，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牛凤与阿依玛商议着次日清晨出发事宜的傍晚，一骑快马如同旋风般冲入了汗鲁营地，带来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急促钟鸣。
来人身着神箭宗内门弟子的服饰，满身风尘，嘴唇干裂，眼中布满了血丝。
他显然是一路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赶来的。被汗鲁骑兵引到王帐外时，他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踉跄着扑到闻讯出帐的牛凤面前，声音嘶哑得几乎泣血：
“牛师弟！不好了！宗门……宗门出大事了！”
牛凤心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认得这名弟子，是二师伯孙英杰一脉的嫡系，名叫孙晓。
“别急，慢慢说！宗门怎么了？”牛凤强自镇定，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孙晓。
孙晓接过水囊，贪婪地灌了几大口，喘息稍定，便急促地说道：“是吴惊雷！那老贼！他趁您和牛师叔不在宗门，联合了外部势力，以‘宗门不可久无强主’、‘铁宗主年迈体弱’为由，正在逼迫宗主让位！他们……他们还请来了‘七伤拳’门主冯远山和‘断魂刀’彭连海做见证，势大难制！师父让我拼死杀出重围，给您和牛师祖报信！若是迟了……只怕……只怕宗主之位就要落入那老贼之手，神箭宗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啊！”
他语速极快，带着巨大的惊恐和愤懑，说完，竟体力不支，晕厥了过去。
帐外的动静也惊动了帐内的阿依玛，她快步走出，正好听到孙晓后半段话，脸色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
牛凤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握着孙晓胳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吴惊雷！
果然是他！
这个一直以来就对宗主之位虎视眈眈的家伙，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选择了在他们祖孙二人远离宗门、深陷边关战事的时候，发动了致命一击！
而且，他竟然不惜引狼入室，勾结“七伤拳”、“断魂刀”这些江湖上名声并不算好的外部势力，显然是要以绝对的力量，强行夺权！
爷爷牛天扬与他，是宗主铁当兴最坚定的支持者，也是吴惊雷上位最大的障碍。
他们不在，宗主力孤，孙英杰身有残疾，虽有智计，却难抵武力逼迫……形势危如累卵！
一边是关乎国本、指向生母安危的通敌铁证，急需送往京城；
一边是师门恩重、如同第二个家的神箭宗内乱将起，危在旦夕！
两个巨大的危机，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几乎在同一时刻，压在了牛凤尚且年轻的肩膀上。
他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胸口堵得发慌。
阿依玛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瞬间紧绷的侧脸和眼中翻腾的焦虑与挣扎，心中同样揪紧。
她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亲兵将昏迷的孙晓扶下去好生照料，然后对牛凤低声道：“先进帐再说。”
回到帐内，篝火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牛凤怔怔地站在那里，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京城，宗门；
家国，师门；
……
无论哪一边，他都无法舍弃，都至关重要！
“你必须立刻回去。”
阿依玛的声音打破沉默，清晰而冷静，“神箭宗是你的根基，铁宗主和牛前辈对你有恩。若宗门有失，你们祖孙二人便如无根浮萍，日后想要对抗京城权贵，更是难上加难。”
牛凤猛地抬头看向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阿依玛却仿佛知道他的顾虑，继续道：“至于京城那边，证据固然重要，但并非只有你亲自护送这一条路。郭韬将军既然承诺用加急通道，只要安排得当，未必不能安全送达。况且，京城局势复杂，你此刻带着证据贸然闯入，若神箭宗后院起火，无人支援，你便是孤军奋战，更加危险。先稳住宗门，再图京城，方是上策！”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要害。
确实，一个稳定、强大的神箭宗作为后盾，对他未来在京城行事至关重要。
若宗门被吴惊雷掌控，他与爷爷不仅失去了落脚之地，更可能面临整个宗门的追捕，届时别说查明真相，恐怕自身都难保。
牛凤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挣扎已然被决断取代。
阿依玛说得对，事有轻重缓急。
宗门内乱迫在眉睫，必须优先解决！
“你说得对。”
牛凤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毅，“宗门绝不能乱！我必须立刻赶回去！”
他看向阿依玛，眼神带着歉意和决然：“阿依玛，京城之行，暂且作罢。我需即刻动身，返回宗门！”
阿依玛看着他迅速做出的决断，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这才是她认识的牛凤，果决、担当，从不拖泥带水。
“好。”
她没有任何劝阻，只是干脆利落地点头，“我让人给你们准备最快的马，足够的干粮和清水。你和报信弟子一同回去，路上也有个照应。”她顿了顿，看着牛凤，语气无比郑重，“牛凤，记住，无论面对什么，保住性命是第一位的。汗鲁部，永远是你的退路。”
她没有再提狼牙令牌，但那份沉甸甸的支持，已然尽在不言中。
牛凤深深地看着她，将这份情义牢牢记在心底。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等我消息。”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
汗鲁营地边缘，两匹神骏的草原快马已经备好，鞍鞯齐全，马鞍旁挂着鼓鼓囊囊的干粮袋和水囊。
孙晓经过简单救治和休息，已经苏醒过来，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坚持要与牛凤一同返回。
牛凤已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肩头的伤口被重新加固包扎。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弓箭、短刃、以及那贴身藏好的、关乎京城风云的铁证。
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决定将证据带在身上。
京城之路暂缓，但这东西放在哪里，都不如放在自己身上安心。
阿依玛亲自将他送到营外。夜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衣袂，猎猎作响。
“一路小心。”她看着翻身上马的牛凤，千言万语，只化作这四个字。
牛凤坐在马背上，俯瞰着火光映照下她精致而坚毅的面容，心中涌起万般情绪，最终只凝成一句：“保重。”
他猛地一拉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随即四蹄腾空，如同离弦之箭，射入沉沉的夜色之中。孙晓紧随其后，两骑快马，很快便消失在茫茫草原的黑暗里，只留下急促远去的马蹄声，敲碎了夜的宁静。
阿依玛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她知道，牛凤此去，面对的将是另一场不见硝烟、却同样凶险万分的战斗。
而她，能做的唯有等待，并在必要时，不惜一切，兑现她的诺言。
边关的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但新的风暴，已在神箭宗的山门之外，轰然汇聚。
牛凤策马疾驰，心早已飞回了那片他习武成长的山林，目光锐利如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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