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蒙毅出来的老宦官姓赵,面色白净,皱纹深刻,说话细声细气,但一双老眼,却透着洞悉世事的精明和谨慎。他对蒙毅倒是颇为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毕竟这是大王亲自点名、救驾有功的新晋红人,未来前途难料。
“蒙郎中,这边请。”赵宦官引着蒙毅来到一处专供郎官休憩、学习的廨舍偏房,里面已有数名,同样穿着郎官服饰的年轻人,在低声交谈或看书简,见到他们进来,纷纷投来好奇、探究的目光。赵宦官视若无睹,对蒙毅道:“蒙郎中有伤在身,大王特许您先安心养伤,熟悉规章。咱家先给您讲讲宫里的规矩和郎中的职责。”
接下来的一两个时辰,对蒙毅而言,简直比和林中杀手搏命,还要痛苦难熬。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被老爹逼着背兵法、却又完全听不懂的噩梦时期。
赵宦官一条条、一款款,不紧不慢地细细道来,内容之繁琐复杂,令蒙毅头皮发麻:
“见到大王,如何行礼?何时躬身,何时稽首,何时只需肃立?大王问话,如何回答?声调高低,眼神落处,皆有讲究。”
“行走坐卧,有何仪态?在宫中行走,步伐大小,手臂摆动幅度;站立时身姿;甚至坐下时衣袍的褶皱…”
“遇到不同品级的官员、后宫贵人、宗室子弟,如何称呼应对?绝不能出错,错了便是大不敬。”
“宫中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是禁地,误入者轻则杖责,重则…” “值宿之时,有何注意事项?如何交接?出现异常如何示警?” “兵器佩带,有何讲究?何时必须解下?何时必须握持?” “与同僚相处,与宫中其他侍从、宦官交往,又有何忌讳?” …
赵宦官语速平稳,但信息量巨大,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向蒙毅本就因受伤而昏沉的脑袋。他听得头昏脑涨,两眼发直,感觉这些规矩,比家传的武功秘籍难懂一百倍,比《秦律》还要琐碎可怕!
“赵…赵公公,”蒙毅忍不住打断,哭丧着脸,“这…这么多规矩,一时半会儿也记不住啊…能不能…”
赵宦官笑眯眯地,眼神却没什么温度:“蒙郎中莫急,规矩是多了些,但习惯了就好。宫里不比外面,一言一行,都关乎天颜,也关乎自身的性命。您可以先记个大概,日后当值时,咱家或其他的同僚,也会从旁提点。只是切记,”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警示的意味,“稍有差池,轻则受责罚俸,重则…呵呵,这宫里每年无声无息消失的人,可不在少数。”
蒙毅咽了口唾沫,感觉后背刚止住血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这郎中的差事,哪里是什么美差,分明是个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的烫手山芋啊!
之后,赵宦官又带他去领了郎中的全套行头:黑色的锦缎官服、表明身份的青铜腰牌、以及一柄制式精良的佩剑。官服穿在身上,料子光滑,却感觉无比束缚,远不如以前的粗布衣服自在。那佩剑也比家里练功用的铁剑,精致锋利多了,沉甸甸的,仿佛提醒着他肩负的责任(和危险)。
“明日开始,您便需开始学习礼仪规章。伤愈之前,不必参与武备操练和值守,但规矩必须尽快熟悉。”赵宦官最后叮嘱道,“今晚就好生休息,伤口勿要沾水。”
蒙毅被引到一间狭小,却整洁的单人廨舍里。房间只有一榻、一案、一灯,窗外是高高的宫墙,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他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望着陌生的、雕刻着简单云纹的屋顶,心里百感交集,恍如隔世。
一天之内,他从一个偷偷溜出家门的顽劣小子,变成了秦王身边的郎中,秩比三百石。这变化太快太猛,让他措手不及。
“护卫大王…听起来挺威风…”蒙毅望着屋顶,自言自语,“可是这规矩也太多了吧?走路先迈哪只脚都有规定?吃饭怎么吃?睡觉说梦话会不会也算失仪?这简直是要人命啊!”
他想起老爹蒙骜,要是知道自己不仅偷跑出去,还捅了天大的篓子,最后居然因祸得福,混进宫里当了官,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估计先是震惊得眼珠子掉出来,然后…恐怕还是会想办法,揍自己一顿吧?毕竟差点把命丢了。
“唉…”蒙毅长长地叹了口气,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也不知道阿芷她们怎么样了…以后怕是没机会一起去采药、换盐巴了…还有市集那老翁,不知后来如何了…”
带着对宫外自由空气的怀念、对未来的深深忐忑,以及全身无处不在的疼痛,蒙毅在极其复杂的思绪中,沉沉睡去。梦里,他不再是郎中,而是在无尽的宫规竹简海洋里,挣扎溺水,远处,父亲蒙骜和秦王嬴政的面孔交替出现,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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