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那句冰冷的“凭什么？”如同寒冰坠地，在空旷的书房里激起无形的回响。他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凝视着她，仿佛在等待一只落入网中的猎物，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沈清辞并没有被这直白的质疑所震慑。她深知，空口白话的承诺与投诚，在萧绝这等人物面前毫无分量。她需要拿出实实在在的、能让他看到价值的东西。
她没有立刻回答那个“凭什么”，而是微微侧身，从随身携带的、并不起眼的锦袋中，取出了一个仅有拇指大小、素面白瓷的小圆罐。罐身没有任何纹饰，干净得如同初雪。
“殿下那日受的伤，虽已包扎，但刺客匕首淬毒，恐有余毒未清，或易引发溃烂。”她将小罐轻轻置于两人之间的紫檀木小几上，声音平和，“此乃民女偶然所得一古方，自行调配的伤药，于止血、消炎、生肌颇有奇效。若殿下不气，或可一试。”
她没有夸大其词，没有吹嘘功效，只是平静地陈述，将选择权交还给了萧绝。这是一种姿态，一种不卑不亢的“诚意”。
萧绝的目光从那素白的小罐上扫过，并未立刻去拿。他看着她，眼神中审视的意味更浓。一个深闺女子，不仅身手异于常人，还懂医理药方？
沉默在书房中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面投下细碎的光影，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紧绷感。
片刻，萧绝终于动了。他伸出骨节分明、带着些许旧伤疤痕的手指，拈起了那个小罐。指尖触到瓷罐的瞬间，他能清晰感受到那微凉的触感，与掌心的温度形成微妙对比。打开盖子，一股极其清淡、混合着薄荷与几味未知草药的清凉气息飘散出来，并不难闻，反而有种提神醒脑之感。罐内的药膏呈半透明的淡绿色膏体，质地细腻均匀，宛如初春枝头凝结的露珠，绝非市面上常见的浑浊膏脂可比。
他用指尖蘸取少许，先是置于鼻尖轻嗅，那股清凉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香，不冲鼻，却格外安心。随即，他竟毫不犹豫地将那点药膏，涂抹在了自己手臂上那道被毒匕划伤、虽然经过处理但依旧有些红肿发硬的伤口边缘！
沈清辞心中微震，垂在身侧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竟如此直接地使用？是不惧风险，还是对她已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信任？亦或是，绝对的自信，认为她不敢在靖王府的书房里做手脚？无数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
药膏触及皮肤，初时是一片沁入肌理的冰凉，如同夏日饮下的冰镇酸梅汤，迅速缓解了伤口那火辣辣的胀痛。紧接着，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缓感，仿佛连皮肉之下那种因毒素残留而引起的隐隐跳动都被抚平了些许。不过短短十几息的时间，那处的红肿似乎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了一点点，原本紧绷发硬的皮肤，也变得柔和了几分。
萧绝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那抹讶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转瞬即逝，却实实在在地打破了他眼底的冰冷。他久经沙场，受过的大小伤不计其数，用过的金疮药更是从民间土方到宫中御药，种类繁多。但效果如此迅捷、触感如此清爽、气味如此特别的伤药，他确是第一次见到。这药，绝非寻常之物！
他缓缓放下药罐，指尖还残留着药膏的清凉。再次看向沈清辞时，目光中的冰冷审视淡去了少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商人评估珍宝般的考量。
“药，不错。”他言简意赅地评价，声音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一丝认可。这简短的三个字，算是接纳了她这第一份“诚意”。
沈清辞知道，光有药还不够。伤药能解一时之痛，却解不了他身处的困局。她需要展现的，是更宏观的“价值”，是能让他真正将她纳入考量的资本。
她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迎向萧绝，那双往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殿下手握重兵，战功赫赫，于国于民，功在社稷。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的话语清晰而冷静，每一个字都如同经过打磨的玉石，掷地有声，开始切入核心，“东宫视殿下为心腹大患，朝中依附太子者众，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此次宫宴刺杀，目标虽是陛下与太子，但那队专门针对殿下的精锐刺客，其来历与指向，殿下心中想必已有论断。”
她并没有直接说出“太子”二字，也没有点破刺客背后的势力，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她在向他展示，她并非只困于相府内宅的闺阁女子，她对朝堂局势、对太子与他的敌对关系，有着清醒的认知，甚至能看透事件背后隐藏的暗流。
“民女人微言轻，身处内宅，见识有限。”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谦逊，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引导性，仿佛在与他平等地探讨，而非刻意讨好，“但有时，正是这方寸之地，能看到一些外界不易察觉的……蛛丝马迹。譬如，某些人的动向，某些往来的细节，某些……被刻意掩盖的痕迹。”她没有明说自己能提供什么，却清晰地暗示，自己可以成为他在内宅层面的一个信息补充渠道，一个潜伏在敌人眼皮底下的“眼睛”。
她没有大包大揽，没有夸口能提供多么惊天动地的情报，只是提出了一个可能性——一个存在于相府内宅、可能与东宫相关联的、潜在的信息观察点。这种克制，反而比夸大其词更显可信。
萧绝静静地听着，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座椅的扶手。那清脆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思考。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沈相立场暧昧，一边依附皇权，一边又与太子虚与委蛇；王氏作为沈相的继室，与太子一党更是往来密切；沈清柔作为王氏的女儿，更是与太子早有私情。沈清辞这个在相府备受排挤、连亲生父亲都不甚在意的嫡女，若运用得当，确实可能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信息来源，一个别人绝不会设防的“棋子”。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移动了微不可察的一小段距离，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空气中的紧绷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博弈，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
许久，萧绝才缓缓站起身。他身形挺拔，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腰间系着一块白玉佩，走动间，玉佩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没有给出明确的承诺，没有说“合作”，也没有说“不”，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场寻常的闲聊。
他只是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看似普通的文书，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拂过，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本王会让人留意相府附近的安全。”
一句看似关心、实则默许了她可以继续与他这边保持某种联系的话语。这不是明确的应允，却是一种信号，一种“可以继续观察”的态度。
他没有再看她，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涌动的对话从未发生，又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沈清辞知道，这就是他给出的回应。一种心照不宣的、初步的、建立在“信息交换”基础上的脆弱共识。没有契约，没有保证，只有彼此的需要与试探。
她站起身，敛衽一礼，动作标准而恭敬，却不失风骨：“民女告退。”
退出书房，走在靖王府那冷肃的甬道上，沈清辞轻轻吐出一口气。阳光照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驱散了些许从书房带出的寒意。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一根无形却坚韧的线，已经将她与那位权势滔天、心思难测的靖王萧绝，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前路未知，吉凶难料。或许是青云直上，或许是万劫不复。但她不后悔，因为这是她摆脱命运掌控的第一步，是她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的开始。这第一步，她终究是迈出去了，稳稳地，没有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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