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之畔的那把火，不仅烧毁了叛军渡河的野心，也将“青莲剑仙”现身江淮、助阵唐军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李白并未停留接受那份迟来的感激情谊，他深知自己此刻仍是叛军眼中钉，行踪暴露越久，风险越大。在张彪的水师开始清理战场、巩固防线时，他已如一抹青烟，再次消失于众人的视野，沿着人烟相对稀少的路径，继续向东南方向行进。
数日后，风尘仆仆的李白，终于望见了那座雄踞于大江之畔、虎踞龙盘的古城——金陵（今南京）。
与中原腹地、睢阳周边的千里烽烟、遍地焦土不同，此时的江淮地区，虽也风声鹤唳，但大体还算安宁。金陵城头，大唐的旗帜依旧飘扬，城墙坚固，守军森严。城内，虽不复往日秦淮河畔的醉生梦死，却也依稀保留着几分六朝金粉地的繁华余韵。只是这繁华之下，潜流暗涌，一种大厦将倾前的压抑和惶惑，弥漫在空气里，敏感如李白，能清晰地捕捉到。
他没有惊动官府，也没有去寻找可能在此地的旧识。而是像一个真正的游历者，信步登上了那座承载了无数历史兴衰、文人咏叹的凤凰台。
时近黄昏，落日熔金，将浩浩长江染成一条波光粼粼的瑰丽锦带。站在凤凰台上，极目远眺，钟山如龙蟠伏，大江如练东去，城池巍峨，街巷纵横。好一派壮丽江山！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他下意识地吟出自己昔年漫游此地时写下的诗句，那时年少轻狂，满怀抱负，眼中尽是这江山的壮美与自身前程的远大。而如今，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心中涌起的，却是无尽的沧桑与悲凉。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昔年吴国宫殿的奇花异草，早已湮没在荒芜的小径之下；东晋时代的世家风流，也只剩下一座座寂寞的坟丘。繁华易逝，盛世难再。
他仿佛能看到，历史的烟云在这座古城上空翻滚。孙吴、东晋、宋、齐、梁、陈……一个个短命的王朝在此建都，又一个个仓皇落幕，如同走马灯般旋转。那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那乌衣巷的燕子呢喃，终究敌不过时间的洪流和铁蹄的践踏。
“而这大唐……眼前这看似还算安稳的金陵，又能支撑多久呢？” 一个冰冷的问题浮上心头。安史叛军虽暂时被阻于淮水之北，但其势正炽，江淮能否独善其身？即便叛军最终被平定，经历如此重创的大唐，还能恢复往日的荣光吗？
思绪纷杂，心潮起伏。李白不由自主地在凤凰台空旷的台基上盘膝坐下，将青莲剑横于膝前，闭上了双眼。「太虚剑心」与「诗剑归真」的境界自然而然地运转开来。
他的精神不再局限于眼前的景物，而是仿佛脱缰的野马，沿着历史的脉络，顺着江水的流向，不断地向上追溯，向下延伸……意识变得朦胧而空灵，仿佛融入了这金陵的古意，融入了这长江的水汽，融入了这黄昏的暮色。
恍恍惚惚间，他眼前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祥和的金陵，而是烽火连天！他“看”到叛军的铁骑终于突破江淮防线，杀入金陵，繁华的街市化为火海，秦淮河水被染成血红……他“看”到各地的节度使拥兵自重，朝廷号令不行，藩镇割据的雏形已然显现……他“看”到长安虽然后来克复，但宫阙残破，天子权威一落千丈……盛唐的气象，如同夕阳最后的余晖，正在不可逆转地沉入黑暗。
安史之乱，终将平定。但这过程，漫长而惨烈。而乱平之后的大唐，虽国祚犹存，却已元气大伤，中央集权崩坏，地方藩镇坐大，边疆危机四伏……一个辉煌的时代，就此落幕。历史的车轮，正轰隆隆地驶向一个未知的、充满内忧外患的未来。
这便是……代价吗？
就在这宏大的历史悲歌席卷他心神之际，一幅极其个人化、却又无比清晰的画面，如同利刺般扎入他的脑海：
月色清冷，大江奔流。一处陡峭的江边悬崖（采石矶！他瞬间认出那地形），他，李白，身着白衣，立于矶头。江风中，他衣袂飘飘，身影显得那般孤独而……决绝。他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眼中没有平日的狂放不羁，也没有此刻的悲天悯人，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混合着倦意与解脱的平静。然后，他纵身一跃，投向那江中倒映的、破碎的月影……
“江中捉月……” 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冰冷瞬间传遍全身！
这便是我的归宿吗？不是战死沙场，不是老死床榻，而是如此……如此诗意，又如此荒诞地，结束于这江水明月之间？
预言？宿命？还是……“因果反噬”为我安排的、注定的终局？
一股巨大的悲悯涌上心头，这悲悯不仅为了这即将倾颓的盛世，为了这饱受战火蹂躏的苍生，也为了他自己，为了这仿佛早已被书写好的、充满戏剧性却又透着无尽苍凉的结局。
他猛地睁开双眼！
夕阳已然沉下大半，天际只剩下最后一抹凄艳的酡红。长江依旧东流，金陵城华灯初上，秦淮河的方向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李白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他低头看着膝上的青莲剑，剑身映照着最后的天光，也映照出他自己那双深邃如渊、却又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眸子。
恐惧吗？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超越恐惧的明悟。
他看到了历史的走向，看到了国家的命运，也窥见了自身的终点。这并非绝望，反而像是一种……解脱。知道了最坏的结局，反而能够抛下一切侥幸与彷徨，更加义无反顾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愿以此身，重铸盛世脊梁……” 他在睢阳，在剑门关（预见性的心境试炼）曾立下的誓言，此刻在知晓了“结局”之后，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纯粹。
功成不必在我。甚至，我可能看不到那片朗朗乾坤。
但那又如何？
只要在抵达终点之前，倾尽全力，燃烧殆尽，便不负此生，不负这身所学，不负那些托付与期望。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将青莲剑重新负于背后。
回望中原，烽烟黯淡。
前瞻蜀道，云山万重。
而脚下这金陵古城，在暮色中静默，如同一个巨大的历史坐标，标记着辉煌的过去，也预示着未知的将来。
个人命运与历史洪流，在这一刻，在他心中清晰地交织在一起。
他不再仅仅是诗人，不再是侠客，甚至不再仅仅是救亡者。
他是一个知晓了终局的……行者。
悲悯沉淀为力量，沧桑化作了坚定。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轮即将彻底隐没的残阳，转身，一步步走下凤凰台。
背影融入金陵渐浓的夜色，孤独，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一往无前的决绝。
前路依旧漫漫，但心中的迷雾，已然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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