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邦府,正堂。
当江昆那句云淡风轻的“相邦大人,不是那等小气之人吧?”落下时,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那不是一句问话。
那是一柄无形的、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按在了吕不韦那张老脸上,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烙下了名为“屈辱”的印记。
主位之上,这位曾经权倾朝野、一言可决人生死的权相,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一双老眼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地瞪着江昆。
小气?
他当然不是小气之人!
想当年,他吕不韦一掷千金,将那被质押于赵国的“奇货”异人捧上秦王之位,那是何等的气魄!他散尽家财,供养门客三千,编撰《吕氏春秋》,欲与诸子百家争辉,那又是何等的胸襟!
可眼下,此情此景,与“小气”二字何干?
这是赤裸裸的掠夺!是当着他的面,夺走他最后的慰藉,是他一生中从未遭受过的奇耻大辱!
他能感觉到,厅堂两侧,那十数名他重金豢养的门客与死士,一道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齐刷刷地钉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里,有愤怒,有不甘,有同仇敌忾。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他们在等。
等他这位主君,这位曾经无所不能的相邦大人,拿出一个态度!
只要他一声令下,哪怕明知是飞蛾扑火,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拔剑,用鲜血和生命来扞卫相邦府最后的尊严!
吕不韦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牙龈几乎要被咬出血来。他那只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想嘶吼,想咆哮,想掀翻这张案几,指着江昆的鼻子,让他滚出相邦府!
可他不能。
理智,那份属于顶级枭雄的、冰冷到残酷的理智,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动弹分毫。
他知道,只要自己说出一个“不”字,今日这相邦府,顷刻间便会血流成河。而他吕不韦,也将被扣上“公然抗拒王使”的罪名,那刚刚成立的、如同一头饥饿凶兽般的“肃正司”,会立刻拥有最正当的理由,将他连同整个吕氏家族,撕得粉碎。
他沉默着,试图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进行最后的、也是最无力的抗争。
整个大厅,落针可闻。
唯有那四名宗师高手粗重的呼吸声,和吕不韦胸膛剧烈起伏时带起的衣袂摩擦声,在死寂中回荡。
江昆笑了。
他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这凝重到几乎要爆炸的气氛,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主位上那个濒临崩溃的老人。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跪在地上,那道梨花带雨的绝美身影上。
他缓缓俯下身,动作轻柔,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他的声音温和得像是春日里的暖风,与这满室的杀机格格不入。
“你,可愿随我走?”
这一问,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彻底击碎了吕不韦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斩断了他所有的退路。
江昆此举,看似是在征求米娜的意见,实则是在用一种更诛心的方式,向吕不韦,向在场的所有人宣告——
看,不是我强夺。
是她,心甘情愿。
跪在地上的米娜,娇躯猛地一颤。
她缓缓抬起那张被泪水浸湿的绝美俏脸,那双碧绿色的眸子,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宛如神只般的男人。
她毫不犹豫。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因为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根本无需思考。
一边,是困住她、利用她、将她视作玩物的旧主。
另一边,是点化她、拯救她、为她指明了无上大道的“神人”。
这道选择题,三岁孩童都会做。
米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而后,她再次对着江昆,拜了下去,光洁的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的“咚”的一声轻响,却像一记千钧重锤,狠狠砸在了吕不韦的心口。
只听她那带着浓重鼻音,却无比坚定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米娜……愿随上师,侍奉左右,终生不悔!”
终生不悔!
这四个字,像四把最锋利的刀子,将吕不韦最后的尊严,凌迟得体无完肤。
“噗——”
他再也压制不住翻涌的气血,一口猩红的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洒满了身前的案几,将那卷他引以为傲的《吕氏春秋》竹简,染上了一片刺目的殷红。
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瘫软在座位上,那张老脸,灰败得如同风中残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一生自诩为最高明的商人,最擅长“奇货可居”的投资。
可今天,他终于亲身体会到,当自己最珍贵的“奇货”,心甘情愿地投向别人怀抱时,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滋味。
大厅内,那些原本还怒目而视的吕府门客,此刻也都呆若木鸡。
他们看着自家主君吐血的惨状,再看看那个对着敌人俯首帖耳、一脸虔诚的西域女子,心中的怒火,瞬间化为了无尽的悲凉与茫然。
主君……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江昆直起身,看都未看吐血的吕不韦一眼,仿佛那不过是一只蝼蚁在垂死挣扎。
他只是满意地看着地上的米娜,点了点头,用一种宣布结果的口吻,平静地说道:
“很好。”
“起来吧。”
“收拾一下你的东西,随我回府。”
“是,上师。”米娜恭敬地应道,缓缓起身,那双碧眸之中,再无一丝迷茫,只剩下追随神只的狂热与喜悦。
她转身,看了一眼那架被自己推倒在地的箜篌,那是她唯一的行囊。
做完这一切,江昆才终于像刚想起什么似的,将目光转向了吕不韦,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仿佛带着歉意的微笑。
“看来,是本君唐突了。”
“相邦大人为国事操劳,心力交瘁,竟至呕血,实乃我大秦之不幸。本君这里,就不多做打扰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被鲜血染红的竹简,语气中充满了“真诚”的关切。
“相邦大人,还请……保重身体啊。”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向着大厅之外,闲庭信步地走去。
一直侍立在旁的青黛,自始至终,都像一个最完美的影子,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此刻见主人转身,她便莲步轻移,紧随其后。
刚刚起身的米娜,也毫不犹豫地抱起自己的箜篌,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三道身影,在吕府众人那充满了屈辱、愤怒、惊惧、茫然的复杂目光注视下,从容地穿过正堂,走向门外那灿烂的阳光。
江昆的背影,挺拔而从容。
他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身后那道瘫软在血泊与狼藉之中的身影,已经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那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而他,将亲手开启一个,属于他的,全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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