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的暮春，苏州城浸润在湿润的烟雨之中。青石板路被洗得发亮，河道里的乌篷船静静滑行，一切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然而，一股无形的紧张感却弥漫在城中各大园林和深宅大院之间，尤其是当皇帝的船队抵达苏州，并未入住任何官员精心准备的园林别馆，而是径直驶向城东北角一处新近挂牌、略显肃穆的建筑群时，这种紧张感几乎凝成了实质。
这里原是前朝一位大织造留下的官署旧址，数月前被工部派人秘密接管，日夜赶工修葺改造。如今，门前悬挂的不再是地方衙门的匾额，而是一块簇新的、黑底金字的竖匾——“大明皇家工商总局苏州分局”。建筑风格也与苏州常见的粉墙黛瓦、曲径通幽迥异，更显方正、简洁、实用，隐隐带着一丝北地的硬朗气息。
皇帝的龙辇就在这工商分局的门前停下，朱由检一身常服，在王承恩及少数贴身侍卫的簇拥下，径直走了进去，将一众准备接驾、安排驻跸的苏州地方官员晾在了身后，只留下面面相觑、惴惴不安的府衙众官。
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传开，整个苏州官场和士绅圈子一片哗然。皇帝不住行宫，不住园林，偏偏住进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直属于中央的“工商分局”？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强烈的信号，表明皇帝此行，绝非简单的“视察海事”，其矛头直指江南的经济核心！
工商分局内部，早已按照皇帝的意图布置妥当。前衙用于办公，后衙则临时改造成了皇帝的行在，虽不奢华，却干净整洁，戒备森严。朱由检抵达后，并未休息，立刻在分局的正堂升座。
“传朕旨意，”他对肃立一旁的王承恩吩咐，“以工商总局的名义，即刻召集苏州府登记在册、资产规模前五十的商号东主或主事之人，前来分局衙署。告诉他们，朕要亲自见他们，商议采购事宜。”
旨意传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被点到名的商号，无论大小，无不心惊肉跳。尤其是那些参与了私下串联、抵制银元券的大商号，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皇帝绕过地方官府，直接通过这个新设的“工商分局”召见，用意再明显不过——他要直接插手江南的经济事务，打破地方士绅和旧有钱庄的垄断！
不到一个时辰，工商分局那间宽敞却风格简朴的正堂内，便挤满了苏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商贾。他们穿着绫罗绸缎，脸上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和不安，按照指引，惴惴不安地站在堂下，偷眼觑看端坐在上首、面色平静的年轻皇帝。
朱由检没有绕圈子，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开门见山：“朕今日召诸位前来，非为别事。朝廷欲兴海事，拓疆域，需大量物资。这工商总局苏州分局，便是专司此务。朕宣布，此后，凡涉及海军建设、海外拓殖、官营工坊所需之大宗物资采购，如木材、布匹、铁器、药材、文具等，皆由此分局直接负责，绕开地方官府原有采购渠道，亦不受地方胥吏盘剥。”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这是直接剥夺了地方官府和与之关联的士绅在政府采购这一块巨大的肥肉！
“采购之支付，”朱由检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优先使用内帑银行发行之银元券！凡愿意接受银元券结算之商号，工商总局将与之签订长期供货契约，价格从优，结算及时。同时，内帑银行苏州分号，可对合作商号提供低息贷款，支持其扩大生产。”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缓缓补充道：“至于那些……仍固守旧规，只认银两，不愿接受朝廷法定纸钞之商号，工商总局概不合作。其与官府原有之往来，朕也会令有司重新审议。”
赤裸裸的利诱与毫不掩饰的警告！
商贾们面面相觑，心中天人交战。接受银元券，意味着站到皇帝一边，必然得罪那些串联抵制的大士绅和旧有钱庄势力，甚至可能被排挤出原有的商圈。但不接受，则意味着被排除在朝廷未来巨大的采购订单之外，甚至可能失去现有的官方生意，长远来看，无疑是死路一条。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之际，朱由检对身旁的工商分局主事点了点头。那主事立刻拿出一份早已拟好的采购合同，朗声道：“现有海军讲武堂学员军服五千套、航海所用罗盘二百具、特制文具一万套，急需采购。现公开招标，优先接纳银元券结算者！”
话音刚落，人群中几个原本规模中等、在抵制风潮中一直保持沉默或态度暧昧的商号东主，互相看了一眼，似乎下定了决心。其中一人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躬身道：“启禀陛下，草民……草民名下之‘兴盛布庄’，愿以银元券结算，承接军服制作！保证用料扎实，工期无误！”
另一人也急忙跟上：“草民‘巧工坊’，愿承接罗盘与文具制作，接受银元券！”
有了带头的，立刻又有几家商号站出来表示愿意合作。他们或是早已对旧体系不满，或是敏锐地嗅到了皇帝决心和新政带来的巨大机遇，或是单纯畏惧皇权，此刻都选择了倒向工商总局。
朱由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当场便让工商分局主事与这几家商号签订了采购合同，并盖上了鲜红的总局大印。那印章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内格外清晰，仿佛也敲碎了一些人心中顽固的壁垒。
那些坚持抵制的大商号代表，如徐家、周家之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们看着竞争对手拿到了实实在在的订单和皇帝的认可，而自己却被晾在一边，心中五味杂陈。经济的压力，远比空洞的道德说教或政治口号来得更直接、更残酷。
皇帝用实实在在的订单和金融支持作为诱饵，以剥夺合作机会作为威胁，轻而易举地便在看似铁板一块的江南商帮联盟中，撕开了一道裂痕。
工商总局衙门内，签署合同的声音、商讨细节的声音渐渐响起。而衙门外，苏州的细雨依旧绵绵。但所有人都明白，从皇帝踏进这工商分局的那一刻起，江南的经济格局，已然开始地动山摇。帝国的力量，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直接介入这片最富庶的土地，开始了它的“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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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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