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的红磡体育馆，空气里飘着三万人的呼吸——混着发胶的甜腻、香水的馥郁，还有被狂热点燃的、名为“期待”的滚烫气息，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个场馆裹得严严实实。
上万根绿色荧光棒在黑暗里摇晃，汇成一片起伏的绿海，从舞台前沿一直铺到场馆尽头，连二楼的看台都缀满了点点绿光。舞台上方，十几道巨大的射灯光柱刺破黑暗，像锋利的巨剑在烟雾中交错，光柱扫过台下每一张仰望的脸——有举着“周慧敏”灯牌的歌迷，脸颊涨得通红，嗓子早已喊得沙哑；有西装革履的唱片公司老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眼神里藏着期待与算计；还有挤在媒体席的记者，相机镜头早已对准舞台中央，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第十二届十大中文金曲——最有分量的奖项，即将揭晓！”主持人的声音被音响放大，带着夸张的回音，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本年度最佳女歌手得主是——”
尾音拖得极长，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时间在那一瞬间变得粘稠而窒息，整个红馆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荧光棒轻微的晃动声，还有无数颗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周慧敏坐在嘉宾席第三排，指尖死死攥着裙摆——米白色的纱裙被她捏出了深深的褶皱。她的心跳像是停了，耳朵里只有血液奔涌的巨大轰鸣，盖过了周遭所有的声音。她想起三个月前录《痴心换情深》时，录音棚的灯亮了整整一夜；想起跑宣传时，一天赶五个通告，嗓子哑到说不出话；想起彩排时，因为紧张忘词，被乐队老师善意地调侃……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闪得飞快，却抵不过此刻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忐忑。
“周慧敏！”
“《痴心换情深》——周慧敏！”
轰——
主持人的声音刚落，整个红馆像被投下了一枚炸弹，瞬间沸腾！掌声、尖叫声、口哨声汇成一道肉眼可见的巨大声浪，从台下猛地朝她扑来，震得她耳膜发麻。身边的梅艳芳一把抱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怀里，在她耳边大喊：“阿Vian！是你！快上去！别愣着！”
周慧敏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站起身时腿一软，差点踉跄着摔倒——幸好旁边的工作人员扶了她一把。聚光灯像一只巨大的、明亮的眼睛，精准地越过人群找到了她，暖黄的光线裹着她，将她与周围的黑暗彻底隔开。全世界的光，仿佛都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从座位到舞台的距离，不过短短三十米。可她走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脚下的地毯软软的，却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轻飘飘的，不真切。台下的脸一张接一张地闪过——有歌迷哭着朝她挥手，有前辈笑着点头，有记者举着相机疯狂拍照。可她什么都看不清，眼前只有一片被泪水模糊的、璀璨的光海，连脚步都变得虚浮。
终于走到舞台中央，她从颁奖嘉宾——乐坛教父顾嘉辉手中，接过了那座沉甸甸的镀金话筒奖杯。奖杯的金属外壳很冷，冷得像一块冰，顺着指尖的触感，一直刺到她的心底，让她指尖微微发麻。她攥着奖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握住了这些年所有的努力与期待。
她走到话筒前，深吸了一口气——想先说“谢谢”，谢谢乐队，谢谢公司，谢谢所有支持她的人。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呜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她精心化了妆的脸颊滚滚滑落——眼线花了，睫毛膏晕成了黑圈，把她那张平日里精致得像瓷娃娃的脸，弄得狼狈不堪。
台下的闪光灯在那一刻爆闪成一片白色的、没有温度的瀑布，“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此起彼伏。她没有抬手擦眼泪，只是任由泪水往下流——在全世界的注视下，哭得像个受了委屈却终于得到糖的孩子，狼狈，却又无比真实。
她握紧奖杯，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哽咽着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透过音响传遍红馆的每一个角落：“我……我最想多谢的，是陈生。”
现场有那么一瞬间的诡异安静。连最狂热的歌迷都停下了尖叫，媒体席的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猛地竖起了耳朵——“陈生”是谁？是传闻中帮她写歌的神秘制作人？还是背后的资本推手？无数个疑问悬在半空，连空气都变得紧绷起来。
“没有你，”周慧敏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肩膀微微颤抖，“就没有《痴心换情深》，也没有今天站在这里的我。”她抬起头，目光穿过那片刺目的光海，望向二楼那个最黑暗、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没有荧光棒，没有灯牌，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安静地坐在阴影里，像这片喧嚣中唯一的孤岛。
后台的走廊里，空气里弥漫着化妆品的甜香与汗水的咸涩，混合成一种紧张又兴奋的味道。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有刚表演完的歌手，有忙着收尾的工作人员，还有捧着花束的粉丝。每一个见到周慧敏的人，都停下脚步，笑着对她说“恭喜Vian姐”“实至名归”。
周慧敏只是机械地笑着点头，怀里的金色奖杯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慌。她听不进那些祝福，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在舞台上的画面——那片光海，那些尖叫，还有二楼角落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助理把她带进一间挂着“V.I.p”牌子的休息室，轻轻带上了门。
外面的喧嚣瞬间被隔绝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休息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周慧敏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缓缓滑落在地。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压抑了整晚的巨大情绪终于决堤——委屈、激动、忐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全都化作无声的颤抖，从肩膀蔓延到全身。
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无声地停在了她的面前。意大利手工定制的鞋型，鞋面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是她熟悉的样子。周慧敏没有抬头，只是把脸埋得更深，哭声却忍不住变大了些。
一只手伸了过来。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虎口处带着一层薄茧——是常年握笔、调混音台磨出来的痕迹。那只手没有拿纸巾，只是用温热的拇指，很轻，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擦掉了她脸颊上的一道泪痕。动作很慢，很温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带着一种绝对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周慧敏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像被雨水打湿的小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撞进了对方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那双眼很平静，没有激动，没有赞许，只有一片能包容她所有狼狈的沉静。
“我……”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哽咽着重复，“我做到了，陈峰……我真的做到了。”
陈峰没有说话。他蹲下身，与她平视，目光从她哭花的脸，缓缓落到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金色奖杯上——那座在别人眼里象征着荣耀的奖杯，在他眼中，却像一件普通的摆设，没有丝毫波澜。
“这只是开始。”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钉子，精准地钉进了周慧敏的心脏里，让她瞬间停止了哽咽。
陈峰伸出手，很自然地将她额前一缕被泪水沾湿的碎发拨到耳后——指尖划过她的耳廓，带着轻微的痒意。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的眼睛里，那双平静的眸子里，此刻忽然燃起了一团火焰——不是狂热的兴奋，而是一种冷静的、让她心惊胆战的“野心”。
“下一张专辑，”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神谕般不容置疑的重量，“我要你，拿金曲奖大满贯。”
周慧敏愣住了。她看着陈峰眼中的火焰，感受着他掌心残留的温度，刚才的激动与脆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同样滚烫的决心。她握紧怀里的奖杯，用力点了点头——哪怕她知道，这条路会比现在更难，可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她就敢去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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