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那封如同淬毒匕首般的明码电报,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晋西北乃至更广阔的战争棋局上,激起了难以想象的巨大涟漪。日军方面短暂的、因藤原信毙命而引发的指挥混乱过后,是如同火山喷发前兆般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冈村宁次没有立刻回应,但这种沉默,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咆哮都更加可怕。
然而,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场从地狱边缘挣扎回来的楚风所部而言,这短暂的、没有大规模进攻的间隙,却是无比宝贵的喘息之机。反击的狂潮已经退去,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战场和需要立刻舔舐的、深可见骨的伤口。
胜利的号角余音犹在,但清算代价的时刻,已经冰冷地到来。
楚风没有待在指挥部里享受那虚幻的“胜利喜悦”,他将善后事宜交给方立功,自己带着孙铭和几名警卫,再次走上了前沿。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急促,而是异常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浸透了鲜血的泥泞里。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了硝烟、焦糊和血腥的气味,此刻似乎变得更加浓烈和复杂。硝烟的辛辣尚未散去,木材和尸体燃烧后产生的、带着油脂感的焦臭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而最浓重的,是那股仿佛已经渗入大地深处、甜腻中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他首先来到了“磐石”高地。
这座曾经像卧牛般倔强的山头,此刻仿佛被整个削掉了一层。原本构筑的工事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纵横交错的巨大弹坑,如同大地被天花病毒肆虐后留下的丑陋疤痕。焦黑的泥土裸露着,混杂着破碎的军装布条、扭曲的枪支零件、以及……已经无法分辨原来模样的、暗褐色的凝固物。几段残存的山体岩石上,布满了蜂窝般的弹孔和炮弹碎片刮擦出的深痕。
石永固,那个像石头一样硬的营长,此刻正默默地站在高地顶端。他的军装几乎成了布条,勉强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上,脸上、手上布满了一道道结痂的伤口和烟熏火燎的痕迹。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挺直腰板,而是微微佝偻着,仿佛那十二个昼夜透支了他全部的生命力。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山下那片他们曾经浴血奋战、如今堆满日军尸体的斜坡。
他的身边,或坐或躺,是仅存的四十三个还能自己站着的士兵。个个带伤,人人挂彩,眼神里没有了战斗时的疯狂和决绝,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深深的悲恸。没有人说话,只有山风吹过满是碎石的阵地,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声哭泣。
楚风走到石永固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和他并肩站着,一同望着这片用无数生命守护下来的焦土。他伸出手,想拍拍石永固的肩膀,指尖在触碰到那坚硬如铁的肩胛骨时,却感受到了一阵轻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楚风的手顿住了,最终只是沉重地落下。
“永固,”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辛苦了。”
石永固缓缓转过头,看着楚风,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师座……我们营……八百二十七人……现在……就剩下这些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剜在楚风的心上。八百二十七条鲜活的生命,十二个昼夜后,只剩下四十三个伤痕累累的躯壳。
楚风的目光扫过那些幸存士兵年轻却写满沧桑的脸,他们有的才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却已如同枯井。他看到了一个失去了一只手臂的士兵,用剩下的手死死攥着一顶被打穿的钢盔;看到了一个腿上缠着渗血绷带的年轻战士,正默默地将散落在地上的、刻着名字的木牌(士兵们用于识别身份的木签)一个个捡起来,堆在一起。
那堆小小的、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木牌,像一座无声的丰碑,诉说着这场“胜利”背后,是何等惨烈的代价。
楚风弯下腰,也从脚边的泥土里,捡起了一块木牌,上面用刀刻着模糊的字迹:“二团一营三连,王小川”。他用拇指用力擦去上面的泥土,将那冰冷的、粗糙的木牌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没有说“他们死得其所”,也没有说“他们是英雄”。在这种巨大的、具体的死亡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活着的人,”楚风看着石永固和那些士兵,一字一句地说道,“要把他们的份,一起活下去。”
他转身,默默地走下了“磐石”高地。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那四十三个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沉默的雕像。
随后,楚风来到了黑云岭主阵地,来到了那些在反攻中伤亡惨重的团队。景象同样触目惊心。临时设立的伤员堆放点里,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浓烈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缺医少药,许多伤员只能得到最基础的包扎,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开始发炎、溃烂。担架队穿梭不停,将一具具覆盖着破烂军装的遗体,抬往后方集中处理。
楚风在一个腹部中弹、眼看就不行的年轻士兵身边蹲下。那士兵脸色蜡黄,呼吸微弱,看到楚风,黯淡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了一丝微光,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
楚风俯下身,将耳朵凑近。
“……师座……俺……俺没给……咱中国……丢人吧……”士兵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道。
楚风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他用力握住士兵冰冷的手,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没有!你是好样的!是中国最好的兵!”
那士兵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意,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楚风轻轻放下他的手,为他整理了一下额前散乱的头发,然后缓缓站起身。他环顾四周,看着这一张张或年轻或成熟,此刻却都写满了痛苦和死亡的面孔,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悲伤和责任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这胜利,是用他麾下成千上万将士的青春、热血和生命换来的!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一段戛然而止的人生。
当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师部时,方立功已经将初步的伤亡统计放在了桌案上。那上面的数字,冰冷而残酷。
楚风没有立刻去看,他只是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凉水,从头到脚浇了下去。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水珠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淌,混合着战场上沾染的灰尘和……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滴落在地上。
他甩了甩头,走到桌案前,目光落在了那份报告上。
阵亡:四千七百六十三人。
重伤失去战斗力:一千八百余人。
轻伤不计其数。
“磐石”高地守军,存活四十三人。
……
后面还有关于物资损耗、根据地破坏程度等等一系列触目惊心的数据。
楚风闭上眼睛,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前沿带来的血腥味。
“师座……”方立功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我们……毕竟打赢了。粉碎了鬼子扫荡,还击毙了藤原信……”
“赢了?”楚风猛地睁开眼,眼神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老方,你看看这些数字!看看‘磐石’上那四十三个兵!看看伤员堆放点里那些等死的弟兄!这叫赢吗?”
他指着地图上那片被战火犁过一遍的区域:“我们是用人命,一寸一寸,把鬼子顶出去的!是用无数弟兄的命,填出来的喘息之机!”
方立功沉默了,他知道楚风说的是事实。这场胜利,惨烈到了极致。
“抚恤工作必须立刻跟上!”楚风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阵亡将士名单要核实清楚,抚恤金想办法尽快发到他们家人手里!重伤员,想尽一切办法救治!药品不够,就去买,去抢,去求!我不能让弟兄们流了血,还要寒了心!”
“是!”方立功郑重应下。
就在这时,孙铭再次无声地出现,他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低声道:“师座,林医生那边……有新情况。她在几个症状较轻、即将痊愈的霍乱病人身上,发现了新的……奇怪的皮疹和高热,怀疑……可能是鬼子投放了另一种细菌,或者……是鼠疫。”
楚风的身体猛地一僵。
胜利的代价,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沉重。前方的尸山血海尚未清理干净,后方那无声的、更加防不胜防的战争,又露出了更加狰狞的獠牙。
他缓缓坐倒在椅子上,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看着桌上那份染血的伤亡报告,又想起林婉柔那边传来的坏消息。
这胜利,仿佛只是从一个深渊,挣扎着爬到了另一个,更加黑暗的深渊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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