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厚重绒布，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刚刚经历过一场小规模前哨战的石门镇。白日的枪炮声已经停歇，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硝烟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冰凉。
师部指挥所里，灯火通明。与昨日招待周特派员那间临时会客室的局促不同，这里才是真正的神经中枢。墙壁上挂满了巨大的军事地图，红蓝铅笔标注的箭头和防线犬牙交错。几张拼凑起来的长条桌上，铺着略显肮脏的绿色军毯，上面散乱地放着电话机、电报机、文件堆，还有几个喝空了的搪瓷缸子。空气中，烟草味、汗味、墨水味以及电台工作时散发出的、淡淡的臭氧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紧张而忙碌的独特气息。
楚风站在最大的那幅晋西北态势图前，背对着门口，身影在跳动的煤油灯光下拉得很长。他手里拿着一支红蓝铅笔，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地图，看到远方日军正在调兵遣将的实际情况。
“三团二营打得不赖，”方立功站在他侧后方，手里拿着刚送来的战报，语速很快，“顶住了鬼子一个大队的轮番进攻，伤亡控制在预期内。王承柱的炮群进行了两次火力反制，效果不错，鬼子后续部队的集结速度明显慢了。”
“告诉三团长，二营撤下来休整，换一营顶上去。防线不能有丝毫松懈。”楚风头也不回，声音有些沙哑，“鬼子的试探结束了，接下来，就是真正的硬仗。‘谛听’那边，必须尽快搞清楚日军主力集结的具体位置和投入兵力！”
“是！已经加派人手，重点监控平绥、正太两条铁路线的异常调动。”方立功应道，随即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团座……还有件事。”
“说。”楚风的目光依旧在地图上逡巡，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图上一个代表日军可能集结区域的小蓝圈。
“是关于……周特派员的。”方立功压低了声音，“他那边，不太安分。”
楚风敲击地图的手指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连日熬夜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冷静：“他又搞什么名堂？”
方立功凑近一步，声音更低：“他带来的那几个随从，今天下午和晚上，活动很频繁。以‘采访英雄’、‘了解基层’为名，分别接触了几个团的军官，尤其是……原晋绥军系统出身，或者近期才投诚过来的。”
楚风的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走到桌边，端起一个冰冷的搪瓷缸，将里面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都有谁被接触了？”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一团副团长钱浩，原晋绥军358旅的老人；新编第四团团长赵德柱，是收编黑风寨土匪改编的；还有……师部警卫营副营长刘猛，他是……是您当初从刑场上救下来的那个兵。”方立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这些人，成分复杂，背景各异，虽然目前看来都还算忠诚，但难保不会被糖衣炮弹击中。
楚风沉默着，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慢慢划动。煤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钱浩……家里老小还在阎长官那边吧？赵德柱，土匪习性难改，贪财好面子。刘猛……”他顿了顿，想起那个当初因为顶撞上司差点被枪毙、被他拦下后发誓效死的愣头青，“他性子直，讲义气，但也容易被人利用。”
他抬起眼，看向方立功：“他们……什么反应？”
“根据内线汇报，”方立功斟酌着用词，“钱浩态度暧昧，和特派员的人聊了很久，收下了一些……‘慰问品’，主要是香烟和茶叶，还有几块大洋。赵德柱那边，倒是很热情，据说拍着胸脯保证‘一切听中央安排’，对咱们现行的某些政策，比如严格约束部队、土地改革试点，颇有微词。刘猛……他直接把东西扔出来了，还差点跟人动手，被劝住了。”
楚风听完，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早有预料。他走到火盆边，拿起火钳，拨弄着里面快要燃尽的炭火，溅起几点火星。
“糖衣炮弹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几乎被炭火的噼啪声掩盖，“包装得再好，里面装的也是要人命的东西。”
“团座，要不要……采取点措施？”方立功试探着问，“警告一下，或者把人控制起来？”
“控制？”楚风放下火钳，拍了拍手上的灰，“控制得了一时，控制不了一世。人心这东西，像这盆里的火，你压得越狠，它憋久了，爆发起来越厉害。”
他走回地图前，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现在大敌当前，内部不能乱。一动，反而可能中了别人的圈套，搞得人心惶惶。”
“那……就这么看着？”方立功有些急了。
“看着？”楚风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冷峭，“当然不是。不仅要看，还要让他们跳，让他们表演。”
他转过身，看着方立功，眼神深邃：“老方，你记住，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让这些泥鳅蹦跶几下，我们才能看清楚，这水里到底藏着些什么玩意儿。也能让那些立场不坚定的人，自己把尾巴露出来。”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斩钉截铁：“通知孙铭，让他的人，把眼睛给我擦亮了！所有和特派员那边有接触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收了什么，一五一十，全都给我记下来！但是，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轻举妄动！”
“是！”方立功精神一振，立刻明白了楚风的意图——引蛇出洞，后发制人。
“另外，”楚风补充道，“通知各团营主官，特别是政治委员，加强部队的思想教育工作。不是空喊口号，就把眼前的事情摆出来讲！鬼子就在外面，屠刀已经举起来了！这个时候，谁还在想着升官发财，想着搞内部倾轧，那就是民族的罪人，是全体抗日将士的敌人！把这话，给我原原本本地传达到每一个士兵！”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指挥所里回荡。
“还有，”楚风的目光扫过桌上那部沉寂的电话，仿佛能透过它，看到远方黑暗中蛰伏的敌军，“前线的情况，一刻也不能放松。告诉弟兄们，把眼睛瞪大点，子弹上膛，手榴弹揭盖！鬼子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清理门户。”
“明白！”方立功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安排。
指挥所里再次只剩下楚风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工兵加固工事的敲打声和哨兵偶尔的咳嗽声。
夜色深沉，星光黯淡。
他能感觉到，那看不见的暗流，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夜晚下，加速涌动。周特派员的“糖衣”，日军的“炮弹”，内外交织，构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向着他和他的部队笼罩过来。
这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较量，更是一场人心、意志和智慧的考验。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受着那寒意直透肺腑。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知道，自己不能乱，不能倒。他是这艘船的舵手，在惊涛骇浪和暗礁漩涡中，必须牢牢把稳方向。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夜的寂静。
楚风猛地转身，快步走到桌边，抓起了听筒。
“喂？我是楚风。”
听筒里传来前沿观察所急促的声音：“师座！鬼子有动静！前沿阵地观察到大量汽车灯光，正在向我方防线侧翼移动！数量很多，像是……像是主力部队在调整部署！”
楚风的瞳孔微微一缩。
敌人的“炮弹”，已经装填完毕，即将出膛。
而内部的“糖衣”，还在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他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继续监视！随时报告！”他沉声下令，然后重重地挂断了电话。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煤油灯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的地图上，那影子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微微晃动，仿佛一头被惊扰的、蓄势待发的猛兽。
内忧外患，同时逼近。
这漫漫长夜，注定无人入眠。
他走到地图前，拿起那支红蓝铅笔，在代表日军可能进攻方向的蓝色箭头上，又重重地画上了一笔。红色的笔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一道刚刚裂开的伤口。
而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师部招待所某个房间的窗帘后，一双隐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也正透过缝隙，若有所思地望着指挥所这边彻夜不息的灯火。周世荣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他轻轻摇晃着手中一杯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红酒，低声自语：
“楚云飞……看你能硬撑到几时。”
夜色，愈发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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